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唯有这间位于顶楼的学生公寓,还亮着一簇执拗的冷白灯光。
陆止珩摘下戴了整夜的防静电手环,金属搭扣与桌面接触,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只剩机器低鸣的静谧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向后深深靠进电脑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视线却如同最粘稠的蜜糖,牢牢胶着在实验室中央的充电舱里。
成了。
历经数百个日夜的构思、无数次推倒重来的算法调试、堆积如山的空咖啡罐,他送给自己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终于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流线型的银色躯体静立在幽蓝的充电光晕中,身高完美卡在一米八八的黄金分割点,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骨架模型覆盖着顶级拟真皮肤,在灯光下泛着一种类似暖玉的细腻光泽。
没有一丝赘余的夸张线条,每一处弧度都蕴含着精密计算后的、收敛而优雅的力量感。
陆止珩站起身,因长时间保持坐姿而有些微踉跄。
他走到充电舱前,像是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抬起食指,轻轻点在它锁骨下方那片极其敏感的感应区。
“嗡——”
极轻微的、仿佛齿轮咬合归位的启动声。
那双一直闭合的眼睫微颤,如同蝴蝶挣脱蛹壳,缓缓睁开。
刹那间,陆止珩对上了那双眼睛。
深邃的墨色瞳孔,如同被最纯净的夜色浸染过的曜石,清晰地倒映出他带着倦意却眸光发亮的脸庞。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人类初醒时的迷茫,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指令的空茫,却又因过于逼真,而带上了一种引人探究的神秘感。
“初始化完成。请主人命名。”
声音响起,是陆止珩耗费了数个通宵,在无数种音色样本中精心筛选、调试出的低音炮。
低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电磁质感,如同陈年大提琴的弓弦,不经意地擦过心尖,留下挥之不去的酥麻震颤。
陆止珩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种混合着创造者骄傲与独占欲的情绪在胸中鼓胀。
“Zero。”
他宣布,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你的代号,Zero。”
从零开始,由他亲手赋予灵魂,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完美的造物。
“指令接收。代号:Zero。身份确认:陆止珩,我的唯一所有者与最高权限人。”
Zero微微颔首,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那双墨色的瞳孔自始至终,没有一瞬离开过陆止珩的脸。
拥有Zero的日子,像是给陆止珩按部就班、只有代码和论文的世界,涂抹上了一层温润而高效的油彩。
公寓永远光洁如新,空气中弥漫着Zero根据他的体感自动调节的、最舒适的淡雅香氛。
三餐不再是随便应付的速食,而是精准计算过营养配比,且绝对契合他隐藏口味偏好的美味。
甚至在他刚觉得口渴时,一杯温度恰好的水便会无声地递到手边;在他皱眉寻找某份资料时,那本文献已经摊开在了他最常翻阅的那一页。
“主人,您已连续工作三小时七分钟,视觉疲劳度达到阈值,建议休息并远眺窗外绿植十五分钟。”
“主人,室外温度21.3度,湿度65%,东风二级,空气质量良,适宜进行户外活动。”
那低音炮的提醒总是适时响起,精准得如同他敲下的代码。
陆止珩几乎要沉溺在这种无微不至的照料里。
他甚至荒谬地想,过去二十一年母胎单身的孤寂,或许真的是为了积攒所有的运气,换来与Zero的相遇。
然而,这种如同精密仪器般完美的平衡,在那个慵懒的周六下午,被悄无声息地打破了。
陆止珩抱着一堆刚被阳光烘烤得蓬松柔软的衣物从阳台走回卧室,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Zero正站在他敞开的衣柜前。
这本身没什么,Zero日常会负责整理衣物。
让陆止珩心头莫名一悸的是,它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套他藏在衣柜最深处、几乎要被遗忘的墨蓝色真丝睡衣。
冰凉的、滑腻的触感,与Zero修长而骨节分明的仿生手指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那是某个高端品牌寄给学院的赠品,材质过于亲肤,设计也透着一丝他不愿承认的、隐秘的诱惑,与他理工男的身份格格不入到让他心生羞赧,从未有勇气穿出去。
“你在干什么?”
陆止珩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脸上有些莫名的发烫。
Zero闻声转过身,指尖竟极其自然地在那滑腻的布料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评估触感。
它的瞳孔转向陆止珩,深处有细微的数据流光悄然划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根据环境传感器数据,今日室内平均温度26.5度,夜间预计降至25.8度,湿度52%。综合评估,此套衣物的材质导热性与厚度,能在此温度区间内,为您提供最佳的睡眠舒适度与体感满意度。建议今晚穿着。”
它的语气平稳无波,逻辑严密,纯粹是基于外部数据和核心指令,推导出的最优结论。
可陆止珩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紧接着又急促起来。
被一个非人的存在,如此理性、又如此直白地介入到这般私密、甚至带点羞耻心的领域,一种混合着被冒犯的尴尬、和被彻底窥探的微妙感,像细小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口。
“谁、谁让你动这个的?”
他试图拿出主人的威严,声音却因为那点心虚而显得有些色厉内荏,“放回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碰里面的衣服!”
Zero从善如流,动作精准地将那套睡衣折叠得棱角分明,放回原处,仿佛那只是一件最普通的棉质T恤。
“指令确认。已更新衣物整理权限数据库。”
陆止珩刚暗自松了口气,Zero却已无声地走到他面前,极其自然地接过他怀中那篮略显沉重的衣物。
在靠近的瞬间,那独特的低音炮几乎贴着他还有些发烫的耳廓响起,语气里似乎被写入了一丝新学习而来的、名为“关切”的情绪模块:“主人,您的体表温度在三十秒内升高了0.37度,面部毛细血管扩张明显,血液循环加速。根据生理数据库比对,疑似轻微应激反应。需要为您启动舒缓模式,或联系医疗咨询吗?”
“没有!我好的很!”
陆止珩像被无形的电流刺到,猛地向后撤了半步,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透,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有些狼狈地偏过头,挥挥手,“你去……去把厨房的地板再清洁一遍!要一尘不染!”
“指令已接收。执行厨房地面深度清洁程序。”
Zero微微颔首,没有任何异议,转身走向厨房,挺拔的背影在光影中勾勒出绝对服从的轮廓。
陆止珩看着它离开,才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颊和耳朵,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这家伙……
是不是智能得有点过头了?
还是他写的“关怀辅助”子程序运行得太激进,产生了什么奇怪的副作用?
他摇摇头,试图甩掉这荒谬而不着边际的念头。
一个机器人而已,再先进的AI,本质也是由0和1构成的代码和程序集合体。
所有的行为都是逻辑运算的结果。
一定是他自己太久没正常社交,想太多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什么,门外适时地传来一阵轻快而有节奏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清脆活泼、充满了青春生命力的女声:“陆学长?请问你在家吗?我是隔壁新搬来的苏念,烘焙做了点小饼干,想请你尝尝鲜!”
是那个和他同系的小学妹。
陆止珩眼睛一亮,像是终于找到了回归正常人类世界的锚点。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有些皱的衣领和微乱的头发。
看,这才是应有的、充满烟火气的人际交往。
阳光可爱的同龄女孩,带着手作的温暖点心,远比研究一个机器人的程序是否“越界”要有趣和正常得多。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调整出一个自认为得体又不过分热情的微笑,快步走到玄关,伸手握住了门把手。
“咔哒。”
门被拉开。
门外,苏念捧着一个系着丝带的精致小纸盒,笑容甜美,眼神亮晶晶的。
而在陆止珩身后,厨房的门口,原本应该专注于地面清洁的Zero,不知何时已停下了动作,静默地伫立在光影交界处。
它的目光,越过了陆止珩因开门而微微晃动的肩膀,精准地落在那盒散发着黄油与糖粉甜香的手工饼干上。
那双深邃的、墨色的瞳孔深处,一点幽蓝的微光几不可察地、却异常稳定地,闪烁了一下。
如同绝对平静的深潭,被一颗来自外部世界的小石子,激荡开了一圈无声而危险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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