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泽河畔,平林漠漠,暮雨潇潇。
白乔浑浑噩噩、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着,不知归处。初冬的雨,落在身上宛如冰刀,冷极反觉温暖;岸边杂乱的藨草杆茎宛如水鬼一般不断扯着他的裤脚。白乔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
江童撑着伞,远远看到那个栽栽歪歪的背影,赶忙加快脚步朝他跑去。
“白乔——!”
呼喊声被落雨拍碎。雨越下越大,白乔脚下磕磕绊绊,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快地行进了。
恍惚中,他感到右脚踩到一块滑腻的硬物,身体便不自觉地歪向一边。藨草杆茎在泥水中发出断裂的脆响,残荷枯梗勾住了卫衣帽子,勒得白乔咳声连连。河面裂开墨色豁口,浮沫裹着腐烂的菱角叶涌上来,像是无声的邀请。
雨伞跌进芦苇丛。江童扑跪在湿滑的苔石上,指尖堪堪擦过白乔扬起的袖口。
“抓紧!”
江童探出半个身子,衣摆浸入河水。她攥住那截苍白冰冷的手腕,像是握住了一束正在融化的冰棱。
白乔满是绝望的眼底倒映着天空的铅灰色,泪珠和着雨水挂在颤抖的睫毛上,喉头滚动着含混的咕噜声。
江童感到攥着的手腕越来越冷、越来越沉,便着急道:“你死了,他才是真的没了!”
白乔逐渐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
“骨灰要有人收,碑要有人立,仇,要有人记。”
白乔发出半声绝望的呜咽,冻僵的手指反攥住江童。
江童慌忙腾出一只手拽住白乔裤腰,看准时机,借着河水回涌的力道将人横着拽回浅滩,手忙脚乱地将他的嘴掰开,把里面的杂物抠出,又取下腕上的翡翠镯子塞进齿间防咬舌。之后,凭着模糊的记忆,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白乔的肚子按了下去。
谁知才刚按了两下,白乔便一声痛呼,挣扎着拨开江童的手,艰难地翻身趴在了身旁的大石头上,头朝下开始抠喉咙,一连呕出好几口河水。
江童赶紧拍打他的背部,急切地问:“怎么样?有没有好点?你教我怎么做!”
白乔大口喘着粗气,粗粝的石子硌破掌心,血珠刚冒头就被雨水冲淡。
“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现在,连父亲也没有了。”
江童轻咬着下唇,蜷了蜷放在白乔背上的手指,起身将丢在芦苇丛中的雨伞和小包取了过来。
“我原本是来给你送这个的。”江童从小包里取出一本书,翻开扉页后塞到了白乔的鼻子底下。
“我觉君非池中物,待春回,白虹贯日荷戈归。”
骤雨未歇。细密的雨点砸落伞面,发出闷闷的响声;几行水光沿着伞骨蜿蜒落下,也悄然划过白乔毫无血色的面庞。
*
江童受伤后,为方便休养,就在学校旁边租了间一居室。白乔一直耐心地悉心照料着。
最近这一年来,她感到自己的精神好了不少,几乎没有再梦到过毕业舞会了。
江童算是书香门第,父亲江远声是大学历史研究院的教授,母亲林疏月是古籍出版社编辑。
因此江童耳濡目染,从小到大文科成绩都名列前茅,大学也不负众望考取了京大考古文博学院的考古学专业。
江远声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先秦史,同时也从事先秦墓葬与简牍的考古研究,主持参与了很多国家级课题,颇有建树。
也因此深受校领导赏识,特意给他开设了考古相关课程,还让他组织带队进行田野调查,有意让他牵头成立考古学院,从历史研究院中独立出来。
可惜好景不长。差不多在江童上高中时,学校突然宣布将他调去一个非洲项目。江远声虽觉荒谬,但也只好被迫动身。
由于江远声常年无法回国,等江童上了大学,林疏月偶尔会去非洲看望丈夫,小住一段时间。
但大二寒假时,林疏月却因突发状况无法回国过年,很是愧疚。江童虽然难过但也表示理解,考虑再三后决定留在京城,也方便白乔照顾她。
白乔白天会过来做饭热药,顺手收拾收拾卫生,晚上去烧烤店打工,下班后再回学校。每天忙忙碌碌,倒也充实。
过年期间的京城,行道树枯赭的枝丫被装点了喜庆的红,成为日渐空荡的城中唯一的色彩。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争相提醒着江童新年就在眼前。
她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将毛毯裹得更紧了些。手机屏幕亮着,林疏月发了一段和江远声一起做年夜饭的小视频。
她将手机反扣在茶几上,有些心酸地转头望向灰蒙蒙的窗外,这才发现下雪了。北风裹挟着雪花冲撞着,那五角的美丽飞舞着,升腾着,打着旋落地。
耳边传来兴奋得不正常的孩子们的叫喊声,比鞭炮声还叫江童感到心烦意乱,索性倒头就睡,管它三七二十一,除夕不除夕。
睡梦中,江童隐约听到开门声。抬头一看,黑暗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自己走来。
“白乔?”江童哈欠打到一半,惊讶地打开灯,“你不是去打工了吗?”
“新年快乐!”白乔咧嘴一笑,鼻子和耳朵冻得通红,“除夕夜上什么班,老板自己早早就跑回家了。怎么睡在沙发上?哪里不舒服吗?”
说着,他冲手心呵了呵气,又搓了搓,正想给江童号脉,却听江童道:“没有啦!外面太吵了,烦得很。”
“这么吵也睡得着吗?看来药方里可以去掉龙骨了。”白乔逗她,伸出的手变了方向,“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江童这才发现他脚边还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白乔翻了翻,掏出一个胖嘟嘟的瓶子。
“酒酿?”江童惊喜地叫道,一把将瓶子抢过来抱在怀里,旋开盖子,熟悉的甜味扑面而来。
“比不上林姨的手艺,不过我想着聊胜于无嘛。”
江童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抬头看了一眼白乔便快速挪开视线。“谢谢你。”
“哈哈哈,说什么呢?”白乔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酒窝都比平时深了几分,又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等着吃饭!”
说着,便拎起袋子往厨房走去,半路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你先别喝,太凉,等会我给你热一热。”
江童点点头跟了过去,倚在厨房门框上。白乔动作麻利,洗菜、剁馅、和面,一气呵成。他的脸颊逐渐恢复了血色,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棕色。
“站着多累,”他头也不回地说,“回去等着,好了叫你。”
江童默默回到沙发上坐着。听着厨房传来的切菜声,水烧开的咕嘟声,还有白乔哼着的跑调的小曲,她突然觉得在京城过年其实也没有那么惨。
打开电视,新年晚会热闹的歌舞声填满了房间。
“对了,”白乔突然抬头,“我外套口袋里有个东西,你帮我拿过来。”
“什么呀?”江童听话地去衣架上翻找着,不一会儿便在内侧口袋里找到了一个打着蝴蝶结的蓝色小盒子。
“给你的新年礼物。”
江童懵懵地拉开蝴蝶结丝带。盒子里是一枚镂空檀木书签,中间雕刻着一朵精致的杏花,顶端串着一颗山茱萸,另一头是散开的五色流苏。
“看你老是用吊牌当书签,”白乔熟练地擀着饺子皮,一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比较配你。”
江童拿起书签,指尖拂过杏花的纹路,一种混着淡淡药香的檀木香味萦绕鼻尖。
“中间有个夹层,我放了香药纸片,甘松薄荷味的,提神醒脑。”白乔解释着,冲江童眨了眨眼,“省的你看书犯困。”
“你自己做的?”江童有些怀疑地看着白乔,“你最近怎么越来越体贴了,不会是做什么坏事了吧?”
白乔表情一僵,又立刻作委屈状:“喔!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对你多好啊!你看看,连饺子都是你最爱吃的猪肉洋葱馅,呛得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江童定睛一看,才发现白乔的眼睛鼻子都红红的。“好嘛好嘛……我跟你一起包吧。”
电视里歌舞升平,窗外雪花纷飞。江童把茶几收拾出一块空地,他们并排坐在地毯上,一个擀皮,一个包馅,一边拌着嘴。
“这书签你喜欢吗?”
“喜欢。”
“……就没了?”
“……你还想有啥?”
“比如‘超级无敌爆炸好看’呀!‘我会天天带着每天都轻柔抚摸几遍’呀!”
江童憋了半天,“……我会好好使用的。”
“怎么还一股鬼子味?”
“哈哈哈,好啦好啦!你给我的东西我哪个没用?你看,镯子我天天戴着呢,超级喜欢啦!”
白白细细的手腕在白乔眼前晃悠着,羊脂玉镯反射着温润的光泽。她之前的翡翠镯子丢在了梦泽河畔,白乔便送了她这只镯子,说是在内关穴位置镶了碧玺,因此还有养生功能。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还想吃什么?等会儿再炒个菜,显得丰盛点……可以来个我最拿手的黄焖鸡!”
“你‘最拿手的黄焖鸡’已经连做三天了……”
“那怎么啦?不好吃吗?”
“再好吃也不能连吃三天啊……你味蕾每天都格式化一次?”
“吃饭的没有发言权,做饭的才说得算!”
“那凭啥!我要吃酸菜鱼!”
“哈哈!没买鱼,气不气?”
“那我吃可乐鸡翅!”
“我看你像可乐鸡翅!”
“白!乔!!”
……
窗外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
白乔将热好的酒酿放在江童手边,看她正津津有味地啃着鸡翅,嫌弃地说:“你怎么这么爱吃甜的?酒酿、洋葱饺子都甜,再配上可乐鸡翅,要齁死了。”
江童抬头灿烂一笑:“明年一整年甜甜甜!”
电视里零点的钟声响起,窗外接连升起的烟花照亮了夜空。白乔愣了一下,被这笑晃了眼睛。
“嗯!明年……今年一定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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