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的初秋更像是残夏。
蔚蓝晴空下和风煦煦，车水马龙的道路两旁，梧桐树叶还未泛黄，葱葱郁郁，被日光留下一路干燥的斑驳树影。
顾堇堇坐在商务车后排，空望着不断后退的街景，思绪有些乱。
说来有些戏剧化，但这件事的确实实在在地发生在她身上——她失忆了，就在不久前。
她忘记了最近几年发生的许多事，也忘记了和她有过许多曾经的初恋男友。
顾堇堇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身在医院，从大学时就很要好的闺蜜庄晴雪告诉她，她在和男朋友闹别扭之后淋了雨，发起高烧不说，摔倒时还撞伤了头，脑后肿了好大一块，淤血到现在都没散尽。
而她的名义上的男朋友何勉，整整一个星期对她不闻不问，冷漠地像是陌路人。
如果他就这样人间蒸发也就算了，偏偏两个人有着工作交集，今天，总归还是要面对彼此。
任顾堇堇怎么也想不到，曾经对车一窍不通的自己，居然会成为汽车测评节目的导演。她觉得，这肯定和何勉这个赛车手脱不开干系。
这些天顾堇堇翻阅了不少关于何勉的事。
说来有些微妙。明明是该和自己很亲密的人，而她却只能在网友的信息里，拾取些许只言片语。
就和她无法追忆的爱意一样支离破碎。
平心而论，何勉的颜值的确是顾堇堇会喜欢的类型。
他处于青春正当时的年纪，眉目舒朗、棱角分明，唇型饱满，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点张扬的意味，连眼尾都是微微上挑的，透着意气风发。
穿着紧身赛车服的何勉更是身材绝顶，大概连被他抛在身后的风，也会忍不住回顾他的背影。
热烈，果决，几分锋芒，几分危险。
据说何勉家境不错，从小接触赛车文化，十五岁在海外拿到公路赛少年组冠军，十八岁转战成人组拉力赛，首战就在大赛上拿下积分，国内的赛车爱好者无不为之侧目。
后来，何勉参与车企的宣传片拍摄，一夕出圈，由小众赛事走进公众视野。
曾经还有动作戏的头部大导演对他伸出橄榄枝，但何勉表示自己无心在娱乐圈发展，更多还是在赛道上投入精力，最终谢绝了对方。
这样家境优渥、颜值不输明星男模、心怀梦想而又不乏坚持的男性，无疑是很多少女的梦中情人，而何勉自出圈以来从没有隐瞒过自己有女朋友，于是顾堇堇就成了网友口中那个“拯救了银河系的女人”，不知被多少人羡慕。
可事实果真是这样美好无暇么？
顾堇堇觉得未必。
两个人在公众视野里几乎没什么互动，至于私下里，她手机里能翻阅到近期消息，何勉的回复总是很短，也不太及时，像是被迫营业。
庄晴雪则告诉她，他们两个人在热恋期倒还好，近年时不时会闹别扭。她经常会感觉做他女朋友压力很大，只是因为太喜欢他才不愿分手。
那么何勉有没有同样喜欢她呢？
顾堇堇这么问庄晴雪的时候，对方祭出了她曾经在醉酒后说过的一句名言——
何勉能够永远热爱的，大概只有他的赛车，其他很多事都很难让他长久地保留热情，包括她的爱。
想到这里，顾堇堇忽然觉得，失忆对她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至少，她可以更理智地面对何勉，有条不紊地去处理和他有关的事，无论公私。
或许也是这个缘故，顾堇堇并没有即将面对自己名义上的恋人的紧张感。
倒是即将进行的拍摄任务让她多花了不少心思。
记忆里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这些天都只是靠翻阅从前的视频恶补。早上开会因为有个遗留问题没解决，还被领导一通指摘。
顾堇堇只得希望，自己正式开工时不要过分拖大家后腿。
节目主持林珊和顾堇堇一样，出了大学校门就进了驰测车评工作室，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朋友。
林珊是个身材高挑的骨相美人，性格外向，但也不发细致的一面。
顾堇堇的不对劲被她捕捉了个清楚，如果不是有心事，不可能和她一路无话。
“你今天好异样。”林珊小声问，“和男朋友闹别扭了？”
顾堇堇不答反问，带着小小的试探：“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太经常闹别扭了？”
林珊耸了耸肩：“谈恋爱有几个一点不闹别扭的，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偶尔吵一吵也没什么，总好过无话可说。”
顾堇堇轻轻嗯了一声，心里稍微有那么点唏嘘——
她和何勉明显到了更加糟糕的地步，已经算是冷战好些天了。
不过，她也只是唏嘘一下，没有觉得难过伤怀。失忆一遭，这些听起来都像是别人的事。
恍如隔世，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脑后的伤还没好全，顾堇堇戴了顶帽檐宽大的休闲帽，在车里也没摘。
她看着窗外，莹白的面庞在窗外洒落的光影里忽明忽暗。乌发在杏色衬衫的肩线散落，鬓边几率碎发毛绒绒的，脸部轮廓因此也显得柔软。表情恬淡，目光遥远。
林珊盯着她的侧脸瞧了会儿，忽然从包里拿出手机，给她拍了张照。
听到轻微的“咔嚓”一声，顾堇堇转过头，目光扫过林珊手机里的照片，抿唇笑了笑：“怎么突然拍我？”
“就是觉得画面很有氛围。”林珊也笑，“有那种经历过很多却又可以享受平淡的感觉，文艺一点地形容，就是洗尽铅华这样吧。”
林珊的形容让顾堇堇笑开了来，鼻子微微皱起，还露出了两颊的梨涡。
“我可能正相反。”
“什么相反？”
“不但没有经历很多事，反而忘掉了很多事。”
“什么意思？”
顾堇堇轻咬了一下唇，凑近林珊耳边，低声说：“我失忆了。”
林珊反应了一下，因为这巨大的信息量，甚至丢掉了自己辛苦练就的标准普通话，飙了句口音浓重的东北方言：“你说啥玩意儿？！”
“你失了忆了？！”林珊提高了嗓门。
这下子不仅她，车上的总编和摄影师也都猛地看向顾堇堇，表情一个比一个诧异。
本不想把事态扩大到整个工作团队、结果还是无所遁形的顾堇堇沉默了片刻。
或者说社死了片刻。
然后也只能微笑面对。
*
后半程都在解释失忆事件中渡过。
顾堇堇略过了她和何勉闹别扭一节，只说是自己意外受伤导致。
等到商务车在ST赛车俱乐部停下时，同事们也都算是清楚了顾堇堇失忆这个事实。
李文哲，工作室的内容总编，啧了一声说：“怪不得请这么几天假。嗐，要是这情况你该早说，不然也不至于被霍总在会上点名。”
顾堇堇刚被点名时，的确有点局促，现在已经好了许多。
她开解自己，颇为乐观：“我就当做是职场新人体验吧。”
林珊想起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何勉知不知道你失忆的事？”
顾堇堇轻轻摇头：“他还不清楚，我准备等工作结束再告诉他，先公后私么。”
她眨了眨眼，不忘跟同事们补充：“暂时帮我保密噢。”
几个同事都是点头，明面上按捺，暗暗传递的是隐隐兴奋的吃瓜眼神。
女友失忆后和男友的第一次合作，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
只存在于小说里的情节，现在发生在了身边，他们简直太好奇了。恨不得现在就把两个人给按到一块儿锁死！
可惜，何勉还没到，这瓜一时半会儿是吃不到，也只能脑补脑补。
ST赛车俱乐部设在申城郊外，内部的基础设施和□□配置都是国内一流。何勉是ST车队的王牌队员，因为他的缘故，顾堇堇也在俱乐部里混了个脸熟。
只是，她现在对这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就像是解锁了新地图一样，打量着周围，带着点探究，带着点新奇。
俱乐部的主体建筑风格偏向于硬朗派，大片的中性色，配以少许亮橙和鲜红的装饰线条，有一种跃动感。
内部的专业赛道修得十分平整，阳光洒落，隐约能看到上面的干燥车辙，弯道处甚至还有赛车漂移留下的优雅印迹。在赛道一旁还有个大约两层楼那么高的看台，从上面可以很容易地观察到赛道各方位的情况。
顾堇堇大概熟悉过环境，和李文哲一起确认着台本和机位。
知道她的情况后，李文哲尤其交代地事无巨细，好让她尽快地重新熟悉业务。
顾堇堇在大学学的是节目编导，毕业之后也一直在工作室进修，在前辈的指导下，这些东西在她学来还算得心应手，那种熟悉感，近乎于身体本能。
准备工作快要结束时，顾堇堇听到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犬吠。
她侧头去看，原来是一只毛色光亮、体型稍显圆润的拉布拉多犬朝着她狂奔过来，狗绳被它拖在身后，无序地甩来甩去。
那狗来势汹汹，顾堇堇吓得低呼一声，往人高马大的摄像身后躲。但那家伙绕过了摄像，目标很明确地继续往她身上扑。
顾堇堇有点慌，这只狗的体型都赶上小猪仔了，就算不咬人，被它这么一扑，她恐怕也是招架不住的。
好在林珊及时说：“你别怕，是何勉养的狗。”
听到林珊的安抚，顾堇堇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
狗子实在热情，跑到她跟前不住地蹭她裤腿，冲她摇头摆尾，的确是很亲昵的样子。
顾堇堇随手在狗子的头上抚了几下当做回应，若有所思地，抬眸看向它冲过来的方向。
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何勉。
何勉站在赛道另一端，微卷的发梢被初秋的风拂地微荡。他鼻梁上架着幅墨镜，身上穿着黑白两色纹路的赛车服，衬得肩宽腰窄，双腿修长。一手臂弯夹着头盔，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双纯黑的赛车手套。
因为带着墨镜，顾堇堇看不出他此刻究竟是什么表情，只觉得，他走近时闲庭信步，一点看不出是和女朋友闹了别扭、时隔多日才又见面的样子。
还不如眼前的狗对她亲热。
顾堇堇于是向着狗子露出了亲切的笑脸，曲指挠着它的下巴，没再理会自己名义上的男朋友。
其他人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扫了个来回，彼此交换着眼神，没好随便搭话。
就连精于职场社交的李文哲，也是稍微怔了一下，才想起迎过去。
“正想着你差不多该到了。今天拍摄任务比较重，恐怕要录一下午。”
“随你们安排。”
能被车评圈称为车神，何勉的车技和社会认可度可见一斑。面对李文哲的寒暄，何勉应地很随意，那是一种透着自信的松弛。
两个人边聊边走，很快就和其他工作人员汇合。
因为经常在一起录制，彼此都挺熟悉，何勉略一点头就算招呼过，目光最后落在顾堇堇身上。
而她还在逗狗。
非常沉迷似的，逗那只快把尾巴甩断的狗。
何勉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就移开，冲着那条不住向她献媚的狗子，懒懒扬了下手腕。
“戆戆（ganggang，吴语方言里呆呆的意思），过来。”
何勉喊狗的时候，用的是方言，原本磁性十足的声音，在吐出那两个字时骤然变轻了些许。
顾堇堇在这样的轻调里，有片刻恍惚。
脑海中掠过一个朦胧画面，是两个身影并肩蹲着逗狗，细碎的阳光从他们肩头掠过，光影里隐约能听见欢声笑语。
只是那样的幸福碎片已经停留在不可追忆的节点，任顾堇堇怎么努力想要回顾，都没能看清他们的笑脸。
反倒是感觉头有点痛。
身边的狗因为不想这么快就离开，不住哼哼唧唧，这让顾堇堇的大脑更是快要乱成一团浆糊了。
何勉也看那狗不大顺眼似的，上前两步，拿手套轻轻拍了一下狗头，顺手牵过它颈子上的红色项圈，把狗栓在了看台一侧。
林珊则是往顾堇堇手里塞了个收音用的话筒，向着何勉的方向扬眉使眼色，明艳的笑容里，戏谑毫不掩藏。
李文哲也忍着笑，用一种他平时很少见的、领导的装腔作势说：“顾PD，赶紧给何勉夹一下麦，差不多就准备开始吧。”
顾堇堇努力忽略众人的吃瓜心态，秉着认真工作的态度，上前给何勉安装随身麦克风。
她微垂着眼，视线里只能看到何勉线条傲人的下颌和肌群紧实的胸膛。
在她靠近他的时候，还从他身上嗅到了一种幽淡的味道。
很特别的木质香。主调像是源于某种茂密厚朴的高木，混合着淡淡的草本清新，带着一丝湿润感，让人无端联想到辽远的旷野。
明明不算熟悉，却又似曾相识。
心口微悸，顾堇堇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双手上，才抑制住了那种微妙感。
这样近的距离，何勉自然也感受到了属于顾堇堇的气韵，是一种近乎天然的味道，没有任何进攻性，如冰川雪水一样纯净，但在捕捉到那股气韵的第一时间，何勉就微微侧开了脸。
察觉到他的动作，顾堇堇加快了动作，纤纤手指把小巧的收音设备夹在何勉的赛车服领口。
她正要后退，却听到何勉用一种无奈透顶、近乎不耐的语气说：“夹到里面，露在赛车服外面真丑。”
这是顾堇堇失忆以后，第一次和何勉正面对话。
如果他态度好一些的话，顾堇堇是会愿意重新给他调整一下的，可他的语气，让她很难产生这样的想法。
顾堇堇指了指何勉手里的东西：“我帮你拿着东西，你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夹一下好了。”
此时此刻，顾堇堇是把何勉当做难缠客户对待的。
她言辞礼貌，又有着略显疏离的社交距离。
隔着咫尺的距离，顾堇堇感觉到何勉在隔着墨镜打量自己，她不惧打量，面不改色朝他摊开手。
何勉似乎略为僵持了片刻，才把手里的头盔和手套一股脑地塞给她。
顾堇堇才刚把头盔和手套抱好，就见何勉紧接着摘了墨镜。
她的手生得小巧，已经被他信手递来的东西占满，正勉强调整着，要腾出个位置来拿墨镜，视线忽然一暗。
是何勉直接把墨镜架到了她的鼻梁上。
修长的指掠过侧脸，不曾显露任何亲密。
那款墨镜对她来说稍显得大了，从鼻梁上往下滑了些，顾堇堇此时也终于得以从墨镜上方近距离地看清何勉的眼睛。
轮廓深邃，睫毛浓黑而直。眸光定格在她脸上时，有着几许她一时难以读懂的情绪。
何勉很快移开了目光，挺直的鼻端溢出一声似笑非笑的轻哼。
他扯下麦，骨节分明的长指拉开赛车服的拉链，动作利落地把麦夹在里面的白色T恤里，又重新把拉链拉到最高，连饱满的喉结都被遮了大半。
他自顾自地动作，没有注意到，顾堇堇默默看他许久。
她的脑海无法清晰地感知与他有关的回忆，却被许多情绪填满。
很朦胧，很复杂，而且来得不由自主。
这样的感觉让顾堇堇无端地有些鼻酸。
她吸了下鼻子，让自己不要再被情绪影响，把东西重新推回给何勉。
何勉眼睛微眯，接过头盔和手套之后，顺手把她鼻梁上的墨镜也摘下来，转手放在看台上的狗子旁，冲它叮嘱：“好好保管，别让其他人碰，否则今天别想进家门。”
狗狗好像不太明白为什么会突然面临这种威胁，傻傻地歪了下脑袋，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而顾堇堇反应了一下，倒是明白了怎么回事。
何勉录开场时，是用不到这些的，刚才他把东西递给她，是顺势要让她保管，但她却给推了回去。
所以，他这哪是在训狗，是在拐弯抹角地对她发难呢。
顾堇堇不仅不恼，反而觉得有点好笑，另外还有那么点疑惑——
她怎么会喜欢这么别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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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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