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勉站在门诊大楼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钢铁冰冷但又充满人情的建筑群,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他骨折住院的时候。
那时顾堇堇还没有毕业,得到他住院的消息,急匆匆地就说要过来照顾他,第一时间被他拒绝,他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我有人照顾,你就不要来添乱了。”
电话那端,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笃定:“我想陪着你。如果换作是我受伤,我也一定很想让你陪着我的。我知道你可以自己面对病痛,但是,你不能否定我和你一起面对的心意。”
明明是很担忧难过的,却又笨拙地撩拨:“何况有喜欢的人亲吻,或许痛感都会减轻一点噢。”
这样的话,他没办法拒绝。
那天,她是急急忙忙从学校赶来的,雨落得突然,她没有带伞,就只是用外套遮挡,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眼睛也是湿漉漉的,走到他面前只是笑着握住他的手,什么话也没多说,却又好像说了很多。
后来,也是一个雨天,她流着眼泪松开了他的手,很多天都再没有音讯。
……
医院门前总是拥堵,要拐进内部停靠的车辆在街上排了有几米长,在这里打车并不是个明智之举,顾堇堇依旧是搜了导航,选择公共交通。
已经是来过几次了,路并不会太过陌生。沿着砖石齐整的人形道走,人影匆匆的医院渐渐淡出视野。又拐过一处弯,大理石的阶梯连接着一座过街天桥,从这里可以更方便地走到附近的地铁站。
踏在天桥上,往桥中心走了几步,视野变得更加开阔,街道两旁的商店、车流、人群,都能看得清楚。一切井然有序,在阳光里显得和煦极了。
桥头有小贩在兜售小玩具,微风一阵一阵地把泡泡卷过来,其中有一个尤其大而圆,颜色鲜艳地好看。
顾堇堇随手拍下这一幕,正在想着,或许它可以飞得高一点,飞上树梢浓绿,飞过晴空蔚蓝,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顾堇堇!”
顾堇堇循声回头,在天桥彼端看到了向她奔来的何勉。
就在不久前,他们才刚刚从医院道别,所以她不可能错认成别的什么人。
可是她也止不住地意外,为什么何勉又会出现在这里呢?
何勉匆忙的身影从天桥的最后一级阶梯上迈了上来,那个大而圆的五彩泡泡,在他带动的风里碎了开来,虚幻的色彩被现实的斑斓所替代。
他大步流星地走近,而她目光不由自己地定格在他身上,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连被他握住手腕的第一时间,都没有想过抗拒。
“你怎么……?”顾堇堇怔怔地问了一半,话就被他接过。
“别一个人去坐地铁了。”何勉说,“我送你回去。”
他说着就要拉她往来时的方向走,却很快被她反拉住手臂。
“等一下。”
她看着何勉的眼睛,问得认真:“我没有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果需要有人伴行,那么今天我就不会一个人过来,可现在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何勉被她问得微有一哂,低咳一声说:“不是说要做朋友么,朋友互相帮忙是很正常的,不用计较。”
这下哂然的人换作了顾堇堇,她看着他们交叠的手:“普通朋友的界限在我们之间,好像并没有很分明呢。”
她勉强地笑了笑,松开了握着他手臂的那只手,可她另一只手的手腕还被他握着,唇角落下的弧度,也就五味杂陈起来。
何勉的目光也落在交握的手。
如果是普通朋友,当然可以在这个时刻大大方方地松开她的手,表明自己只是一时情急。
可是松了手,也就等于亲手把自己钉死在了普通朋友的位置。
“普通朋友……”何勉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头忽然一紧。
顾堇堇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何勉从来不知道,也不会知道,自己在发觉失忆后,有多艰难才作出那样的决定。
当时的她就像是站在人生的天桥上,往后一步,是回到恋人的关系,往前一步,是做普通朋友,而那一步,是被他推着往前的。
她人生的轨迹已经跨过那座天桥了,却又在这座天桥上,被他拦在了中央。
见何勉久久不语,顾堇堇将他的另外一只手也轻轻拂开,态度分明道:“我还要在外面收集一些工作材料。”
何勉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最近每次见你都是在工作,今天是周六还要出去外采……你工作疯了?”
“倒不是。”顾堇堇侧身,重新看着桥下的车来车往,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何勉却不打算让她这么卖关子,追问:“那是为什么?”
才刚问完,自己就有了猜想:“该不会,又在纠结什么生活与梦想之类的问题了吧?”
顾堇堇闻言感到十分意外,她完全没想到何勉竟然一语中的。
她还记得自己刚上大学的时候,时不时地会有些迷茫。一直接受填鸭式的教育,选的专业也是因为分数合适,学校所在城市离家近,工作机会多才选报,心底却不知道自己以后到底能做什么。
现在倒是不用迷茫自己该做什么,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但偶尔空闲下来,也会忍不住去想这样的生活到底是不是内心向往的,对此她尚且没有头绪。
她知道最近不是纠结这个的好时机,为了避免内耗,干脆就先多工作,做力所能及的事了,至少这样,成就感获取得比较容易。
顾堇堇眼神微闪:“我……以前也会纠结吗?”
何勉不由得想起,以前顾堇堇有问过他,像他这样为梦想奋斗的人,会不会觉得,没有感受到梦想力量的人生是一种失败。
何勉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自己这么深刻的问题,毕竟说起来,他们那时好像也没到可以探讨这些的关系。不过她的问题来得并不无聊,甚至于让他有点惊讶,这个看起来娇娇小小的女生,竟然会考虑这么宏大的问题。
他于是认真想了想,说:“其实没必要拿梦想当人生成败的评判标准。”
就拿何勉自己来讲,他的起点可能是很多人的终点,关于这一点何勉是有自知的。
赛车这项运动之所以小众,起点高是很大一部分原因,培训费、赛车、相关作训用品,费用都极其昂贵,并非什么人都能承担地起。有些人即使在赛车方面有天赋,但却没有孕育梦想的环境,这时候再去谈论对方的成败,实在没有意义。
那时的顾堇堇对于这个问题有着相当的执着,追问他:“那么,你觉得没有梦想是否还能找到自我价值和存在意义?”
他被她满脸写着求知渴望的样子逗乐,饶有兴味地反问:“你觉得我是会考虑这种问题的人吗?”
她微怔,随后小脸垮了下来:“的确,只有没有梦想的人才会考虑这种问题。”
大概是他脸上的笑意太明显,她轻声道:“可以不要再笑我了嘛?我会难过的。”
他倒是想刹住车,但看到她虽然坦白,可又有点忸怩,小家碧玉的样子,还是没有完全刹住,低低笑出了声。
看到他发笑的样子,她的眼睛里一下子蓄满了眼泪,但又隐忍着没有发作,只是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何勉不想看到她真的在面前哭出来,很快冷淡下来:“我不笑了,你可别哭。”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了,拨了拨头发,正色说:“关于另一种人生的话题,我不便随意解答,你有疑惑还是另寻答案吧。”
她听完明显地怔了一下,眼眶里的眼泪也停止了打转,最终蓄满了,还是落了下来,他分明记得是很大很清澈的一颗,像是透明的宝石。
他还没来得及感到心烦或是心慌,她就已经曲指擦了眼泪,轻轻笑了起来。
雨过天晴,在这一刻有了拟人的具象化。
那时她的眼睛里像是点染晴光:“我想,我已经得到解惑了。”
后来,他们在一起,她才告诉他,自己一度为自己看似按部就班,实则随波逐流的人生方向感到苦恼。她不是没有想过寻找属于自己的梦想,可一旦过程中发现和自己内心需求有些许出入,想要换个梦想的话,就好像是自己放弃了梦想一样的,只会徒增挫败。
她一次次地在内心追寻,又一次次地感到不安,在这个时候,是他的话让她获得了灵感。
有梦想是一种人生,没有梦想,也不过是另一种人生而已。
再后来,她在选择工作的时候,毅然选择了他的行业相关。
“在找到自己的梦想之前,帮你一同完成梦想,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有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有真正的梦想,不过我不会沮丧。”
“即使身处平凡,也会在平凡里永远热爱整个世界。”何勉看着她,声音蓦地低了几分,“是你自己说过的话。”
顾堇堇听到这里,微微侧头看向何勉,眼睛里充满着流光一样的幻彩:“真的吗?我自己这样说过……”
何勉不语,眼睛里藏着她看不懂地情绪。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完。
“……更何况,我还爱着不平凡的你。”
在爱着他的时候,她达成了自我和解。
她把他定义为不凡,却不知自己在这一刻是多么光芒耀眼,在他的记忆里有多深刻。
但她如今已经忘记了对他的爱,就好像这一切,他完全不曾参与。
“这不重要。”何勉话锋一转,颇为强硬地终止了着富有深度的人生讨论,“你跟不跟我走?”
那明明是对她而言十分具有抚慰力量的话,可他居然说这不重要?
顾堇堇心里有些不高兴。
她摇头:“我不要。”
在这天桥中央,头顶的天空是蔚蓝的,两端的树影是浓绿的,可在她决然说不的时候,空气都是躁郁的。
何勉压抑着躁郁喘了口气,重复问:“走不走?”
顾堇堇下意识的想要说不,但当她抬眸,她失去了话语,只看到了何勉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汹涌如暗夜浪潮一样的情绪翻滚。
他们沉默着对望,灵魂好像这样的沉默里交汇。
还保留着记忆的何勉,气息更浓烈,连他如旷野一样深远的荷尔蒙,也好像浓烈了几分。
而失忆的顾堇堇,多了一些懵懂。
她不明白,为什么何勉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那样深切的眼神背后,仿佛有着一个既危险、又充满致命蛊惑的域场,而她在凝视那个域场的时候,稍有不慎,下一步就是沦陷其中。
她甚至有些荒唐地,觉出了一种,类似带着恨意的爱。
这样浓烈的即视感,让她感到战栗。
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本能。
她感觉鼻酸,强忍着颤抖,再次摇头。
何勉向来张扬的眉眼微微往下遮,干涩的眼睛被遍布的血丝映出一片艳红:“不想跟我走,以后就不要再做那么多出格的事。”
“不要笑盈盈地像讲天方夜谭一样的,说自己失了忆。不要在人面前拿着剪刀把自己手割破,还嫌我包扎地丑。不要在我面前头晕站不稳,缓解过后就把人推开。不要抱病去上班,让别人问我你怎么会搞成这样。”何勉说。
他的话不无指控的意味,但不稳的声线,晃动的瞳孔,暗自握紧了栏杆因而青筋暴起的手,与其说是在克制自己的怒火,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的遭遇而声讨。
何勉的眼睛已经有些湿红,顾堇堇很直观地感觉到,他快被自己弄哭了。
顾堇堇有些难以想象,何勉掉起眼泪会是什么样子。
有点好奇,但也止步于好奇而已。
继续激化他的情绪,如果何勉真的哭了,她会心软,毫无疑问会心软。
但她不该心软。
顾堇堇伸出右手,拂上了何勉的眼睛。
她人小巧,手也生地小巧,脚尖踮地高高的,才遮住了何勉浓黑的眸。
也遮蔽了那个让她感觉充满吸引,而又同时充满危险的领域。
何勉似乎有些对这个举动感动有些意外,喉结猛然剧烈滚动了一下。
他抬手,她还道他是要挪开她的手,但他只是伸手,摸索似的从她头顶拂过,然后抚上了她的脸,指尖在她眼睛周围摩挲着探了探。
这是……以为她遮住他的眼睛,是不想被他看到她掉眼泪吗?
手指没有探到泪湿的痕迹,何勉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证实了顾堇堇的猜测……现在她是真的有点想哭了。
她错杂地感受着他掌心干燥的温度,肌肤竟然细致地捕捉到了他掌根的薄茧,和他深刻的掌纹。
这就是她曾经深深喜欢过的人啊。
呼吸错落间,顾堇堇轻声说:“何勉,凡事有因才有果,你不该说我出格。”
如果不是他跟她冷战,不听她解释,又作出许多别扭的幼稚行为,她是不会那么对他的。
何勉知道,顾堇堇性格包容些,能这样说就表示,只要他给出点态度,她就可以不计较。
他这才拉开她的手,微微垂着头,用食指在她手心按了两秒,随后做了一个上滑的手势。
顾堇堇眨了眨眼,有点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却听何勉垂眸,压低了声音说:“何勉撤回了一条语音消息。”
是有那么点低头的意味,但也还是带着别扭。
顾堇堇侧耳,希望听到他能再诚恳一点:“你说什么?我没听到呢。”
她柔软的耳尖被阳光映出透亮的粉,略显莞尔地眯着眼,像是寻找野趣的小鹿。
何勉看着她,根本无心重复那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自在的话。
心里有很多心猿意马的念头。
这时候,贪心的风竟然比他先行一步,携卷着许多彩色泡泡裹向了她。
有一个恰好飞舞在他们中间,她抬手,饶有兴味地用掌风试着把泡泡抬起。
泡泡在她手心里稍稍往上升了一升,然后撞到了何勉英挺的鼻子。
泡沫破碎的时候,那只寻到了乐趣的小鹿笑了起来。
何勉也俯身,带着湿润痕迹的鼻尖蹭过她的。
像是被露水洗礼过的旷野,落在小鹿鼻尖的湿吻。
这是存在于两个人的经历,却只有一个人还记得的人生探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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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chapter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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