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的餐厅就在艺术馆附近，何勉只身走过去时，其他人都已经在了，正围着餐桌三三两两地闲谈。
陆嘉泽看见何勉就开始起哄：“迟到的先自罚三杯。”
何勉接过酒，喝了一口，算是认过罚。
饶是如此，也够让江月影意外。
何勉其实很少喝酒，毕竟他是赛车手，而酒精会影响神经灵敏度，所以何勉轻易不赴酒局，罚酒三杯这样的话，他一般也不会应的。
江月影于是轻声问他：“你还好吧？”
何勉摆了下手，在空位坐下，自己摸出电话默默翻微博。
在顾堇堇的聊天截图被流出后，他就没再怎么特地关注这件事。毕竟，陆嘉泽这些损友就已经够他烦。
直到今天发生了那个插曲，何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并没有他所知的那么简单。
陆嘉泽和霍誉舟不论再怎么对他讽刺，顶多也就是看他吃瘪开玩笑而已，他们并不会把事情上升到顾堇堇的人品问题。
相识已久，顾堇堇到底是不是一个拜金主义者，他们心里都有自己的判断。
但网友不是的，他们并不在乎事情的真相，只会借机宣泄自己的情绪。
[女人现实起来的时候真就还不如狗。]
[自以为攀上了高富帅，结果发现被白玩儿了几年，只怕恨的后槽牙都咬碎了吧，哈哈。]
[眼皮子浅成这样，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勾搭上的对方？]
[脸上装清纯，床上卖风.骚呗。]
龌龊的议论就像是滋生在阴暗角落的蛆虫，让人看得作呕。
何勉默默灌了一大口酒，才勉强抑制住那种生理不适，但入口的酒液，却像是一股难以消散的火焰，灼地他五脏六腑都在烧。
他们怎么敢这么妄加揣测她，怎么敢？！
何勉不由得想起之前在咖啡厅前，顾堇堇双手攥拳努力保持镇定，却又难掩身体发抖的样子。
她面对着莫名其妙降临的羞辱，在陌生人前孤立无援，而他不仅没有及时声援半句，反倒是因为些细枝末节多了句纷扰。
何勉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长长地舒了口气，胸口却越发灼地厉害。
看到何勉这样异样，江月影不由得问的越发谨慎：“你们……又吵架了吗？”
何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目光掠过她，在场内扫了一遍，尤其在那个和顾堇堇起了冲突的女生身上停留许久，才问江月影说：“顾堇堇把包卖掉的事，你们都知道？”
江月影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身边的几个朋友，目光最后落在于思思身上，其他人也是一样。
尤其是刚才被当众打脸的女生刘箐。
被何勉锐利的目光看得心虚，刘菁忙不迭说：“之前只是网友乱传，我们都没有轻信的，是因为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你亲口承认，我们才会看不起她。”
何勉转眸看向于思思，冷沉的眼神让于思思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在被凌迟。
她的背后都开始微微发汗，勉强保持镇定地笑了笑。
何勉没打算让她就这么糊弄过去：“不管是信誓旦旦还是信口雌黄，在今天结束之前，我要看到辟谣结果。”
于思思知道他这是在点自己，又是勉强笑笑，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该怎么去解决舆论问题了。
何勉话锋一转，看向刘菁：“至于你……”
他拍了下桌子，动作不太收敛。桌子在他掌下发出一声闷响，像是隐忍的怒啸。
刘箐吓得尖叫一声，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巴掌很可能下一秒就会打到她脸上。
然而何勉只是沉着脸问她：“我是不是该给你看看原件，来证明一下那张照片不是P的？”
刘箐瑟缩着摇头，一点提不起求证的想法：“不用不用，当然不是P的……”
何勉发出一个冷沉的鼻音，一言不发地又灌了一口酒，脸色差得像是全世界都欠他钱。
霍誉舟因为之前和陆嘉泽还在咖啡厅里坐着，并不清楚这几人之间闹了什么矛盾。眼见着何勉当众对女人发难，而江月影的脸色又十分不自然，不由得侧头问：“你这是突然发的什么疯？”
何勉摆手，让他一边儿凉快，根本不搭这茬。
他周遭的气场都似火一样焦躁，聚会的气氛也因为这个插曲变得有些古怪，直到酒过三巡才略好一些。
今天说到底是江月影的主场，她动作优雅地举杯，让大家随意：“大家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就好。”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众人在热烈的祝酒词里欢呼着，何勉也随着其他人一起举杯。
胸口再度被酒精灼烧时，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顾堇堇说的那句“玩得开心”。
每个人的笑脸在视线里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她离开时眼底未褪的红，在脑海挥之不去。
何勉这时候终于明白，那句话为什么会又寻常、又怪异。
她的确只是一句寻常寒暄，但那样已经连失望都不会再有的、过分的平静，是把他彻底排除在自己世界之外，而他无法回溯的后知后觉。
命运原本缠绕在两个人之间的那道红线，她已经放手，他还在拉扯。
越是拉扯，越是紧锁。
……
何勉不经常饮酒，酒量也比较一般，即使酒局上没喝多少，聚会结束时脚步也已经有些不稳。
江月影于是柔声道：“我们一起回去好了。”
江家和何家离得很近，他们从前去外面玩也经常是一起回家的。
何勉却摇头：“你们先走，我叫了代驾。”
霍誉舟适时对江月影说：“我送你吧。”
陆嘉泽也在一边帮腔，大着舌头说：“我跟何勉一块在这边等，你们先回好了。咱们霍总虽然自己开车不行，但是他有司机啊，当个护花使者绝对可以的。”
陆时清无奈地看着自己弟弟，一时间不知道他这到底是在助攻，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实，霍誉舟也曾经有过赛车手的梦，小时候还和何勉一起上过卡丁车兴趣班，但他最终没能踏进车手的行列。
他患有遗传性色弱，别说是专业赛车资格证，就连普通驾驶证都难以获取。
霍誉舟在梦想破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谈车色变，是因为后来和自己父亲出了商业分歧，才投资了当前的工作室。
陆嘉泽的酒后真言，实在让霍誉舟无语透顶。
如果不是江月影站在中间，他是真的想踢陆嘉泽一脚，让他醒醒脑子。
说话间代驾司机骑着小电驴匆匆赶来，几个人相互道了别，也就各自散了。
何勉回家洗漱过，躺在床上却有些难以入睡。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落雨声被窗子隔了大半，只留下轻微的窸窣。
可这轻微的声音，却被静夜无限地放大，连夜间湿润的风，也像极了呜咽。
何勉无端地想起顾堇堇殷红的双眼，想起她那句不喜欢你。
不喜欢呵……
何勉喉间一紧，起身去酒柜又取了瓶酒，正要回房，在书房外面撞见何商禄。
何商禄生意繁忙，经常出差，哪怕在家时也是极少闲着什么都不做，是名副其实的工作狂。
他刚结束一通国际视频会议，身上的正装都还没有换，眼看何勉穿着睡袍，醉意未褪还又要取酒，不由得眉头蹙紧。
“不好好睡觉又喝什么酒？”何商禄说，“既然要做车手，就珍惜自己的职业寿命，别把自己的前途喝没了。”
何勉也不和他争辩，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何商禄见他还算态度良好，颔首说：“最新的一期测评视频我看了，算是保持了一贯的制作水平，最近公司正在推出新产品，已经和那边谈好赞助，多用点心。”
自何勉开始展露赛车天赋以来，何商禄就顺势在汽车用品行业布了局。如今，何家已经成为赛车用品行业的头部品牌，赞助了许多专业赛事，一般的车评栏目很少参与，唯独何勉参与的赛道测评是个例外，几乎每个季度他都会进行投入。
见何勉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何商禄就要回去洗漱，错身时却听何勉说：“我妈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和堇堇……”
何勉没有继续说下去，何商禄却知道他大概是要说什么，平静地说：“我投这个节目更多是看中制作水平和流量，跟你和节目导演是不是男女朋友没有关系。”
“知道了。”何勉说着，攥紧了手里的红酒。
*
雨落微凉的夜晚，最适合沉睡。
熟睡中的顾堇堇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迷迷糊糊地抓起手机时，她还有点纳闷，她记得睡前自己设置了勿扰模式，怎么还会有电话进来？
眯着眼睛，看清来电显示，顾堇堇瞬间清醒过来。
她的确开了勿扰模式，但何勉的电话还是打了进来。
显然，他被她设置为白名单，可以无视那个对无关紧要的人所做的界限。
顾堇堇瞪着电话屏幕上的来电提示，又过了一会儿才接通电话：“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我都睡了呢。”
电话那端何勉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像是落在耳边的呢喃：“睡不着。你倒是睡得挺熟。”
“失眠就去看医生。”顾堇堇鼓起脸颊，“陆医生水平很好，他又是你朋友，找他不是更方便，为什么扰我清梦？”
何勉不答反问：“那么，你上次又是因为什么睡不好需要看医生？”
顾堇堇的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些似幻似真的梦境碎片，语滞片刻才哼了一声说：“不关你事，挂了。”
“不许挂。”何勉低声制止。
顾堇堇不知道他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和自己说不许，立时把电话挪离了耳边。
在手指按向挂断键之前，电话那端隐约又传来一声低语，依稀是何勉在说别挂。
低沉微沙的声音，让人产生了一种近乎请求的错觉。
“别挂，堇堇……”
后面他再说些什么，顾堇堇没能听清，伴随着“嘀”的一声，电话还是被她挂断了。
那句低语似乎还在房间里微荡，静谧如水的深夜也因此泛起涟漪。
顾堇堇看着手机发了会儿怔，默默把何勉的电话移除了白名单。
睡眠被人打断后，顾堇堇一时间有些难以睡熟，她不由得有些生何勉的气——
都已经和他说过自己不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在这种时间打她的电话，轻易地打破她设置的社交界限，去提醒她自己曾经和他是有多亲密？
她越想越不舒服，干脆不再强行入睡，坐起身来，伴着星星点点的雨声，把自己做的手工vlog最终剪辑上传，直到天蒙蒙亮才又睡了个回笼觉，然后在戆戆的哼唧声里起了床。
彼时雨已经停了。
如今的顾堇堇，比起前些时间过得更忙碌充实。除了完成本职工作，自己的个人视频号也恢复更新，每天早晚还要遛一会儿狗。
戆戆体型很大，到了户外撒起欢来，像顾堇堇这样身材娇小的女生牵起来会比较费力，不像是人遛狗，倒像是狗遛人。
好在狗狗还算听话，体力消耗地差不多了，挠挠它的下巴，它也就乖乖跟着回家了。
把狗在家里安顿好，顾堇堇匆匆出门上班，才刚到工作室，就被商务部告知了新一期测评得到赞助，让她按照对方的赞助需求进行拍摄调整。
赞助方不要求明广，但对出镜时长和运镜方案有所要求，这方面需要所有参与拍摄的人员配合调度，包括嘉宾何勉。
想到还要因为工作和何勉接触，她就有些抗拒，但好在，还剩最后一期测评，之后就不用了。
顾堇堇确认过方案后，问商务部的负责人刘哥：“赞助的赛车服，要和何勉那边提前确认尺码的吧？”
刘哥半是疑惑半是艳羡：“他难道每次不是自己穿着过去的？赞助商都是他们家的，还确认什么啊？”
顾堇堇并不清楚是这样的情况，轻轻噢了一声，谢过刘哥就回去进行修改。
节目导演是一个负责统筹的工作岗位，需要对测评内容、拍摄手法和剪辑效果进行统一把控，尤其是当需要植入广告时，怎么合理地展现商品卖点是很考验水平的，各方面都需要围绕着这一点来调整。
一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刚回到住处，顾堇堇就被庄晴雪拉着追问：“何勉公然在微博上为你站台，这什么情况？”
顾堇堇忙得没空刷微博，经她问起才看了一眼。
微博有一个最近赞过的功能，可以看到对方最近点赞的微博。而何勉凌晨点赞的那条微博内容，赫然是一则关于礼物风波的澄清。
原微博的发布者在他们捐款的慈善机构得到证实，表明何勉和女友两个人以共同名义捐出一笔善款，而善款金额和二手奢侈品商给出的收购价格完全一致。
再加上何勉本人的点赞，不难看出钱的走向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关于她的恶意揣测一下子被击穿。
[冤枉了小姐姐的人真的该磕头谢罪！]
[有些人就是一肚子酸水加坏水，活该被打脸。]
[歪个关注点，所以他们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分手？觉得何勉默默点赞的这个行为有点好嗑怎么回事？]
[回楼上的，是真分了。我表哥是酒吧驻场，说上回何勉在他们酒吧点了一晚上的世界音乐，硬生生把单身派对搞成了单身拯救地球现场（笑哭）。]
顾堇堇的心情本来有些复杂的，看到这里就只剩下哭笑不得……何勉某些时候还真是幼稚啊。
庄晴雪倒是由衷替她感到开心：“不管怎么说你总算是沉冤得雪，不用再莫名其妙背了骂名。”
顾堇堇觉得还有一件事比较值得庆幸：“也还好是何勉不爱在微博上发有关于我的东西，不然说不定会被激进粉丝人肉，上门朝我吐口水。”
庄晴雪让她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何勉刚出圈的时候就有吃瓜群众去扒你俩的资料，你不想被网友八卦，何勉就出钱压了消息，信息保密方面要比普通人强得多。”
顾堇堇恍然，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受到过保护的。
她思忖片刻，决定把下一次的拍摄方案重做，而不是沿用之前的计划进行微调。
才刚打开电脑，准备着手做方案，门铃声响起。
庄晴雪在客厅大着嗓门问顾堇堇：“你叫了外卖吗？”
“没有啊。”顾堇堇放下电脑，也走出来，出于谨慎说，“先别开门，看看是谁。”
庄晴雪把眼睛凑到猫眼上往外瞧，惊讶地说：“是送花的耶，好大一束。”
外面的配送小哥听到动静，隔着门问：“请问顾女士在吗？有一束花需要她签收。”
“在的。”庄晴雪大声应着，回头看顾堇堇，“你的花。”
顾堇堇微有一顿，上前开了门，那个配送员就把怀里的一大束永生花递过来：“请顾女士签收。”
顾堇堇问他：“是哪位送的？”
“没有署名。”配送员看起来是还有别的配送任务，再次把那束花往她面前塞，匆匆地说，“这边平台已经确认签收了，再见。”
顾堇堇只好道谢接过。
那束永生花比她肩还宽，她揽得有些勉强，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了桌上，才来得及细看。
粉蓝色调的花束，清新而治愈。蓝色风信子，粉色玫瑰，白色铃兰，象征着，幸福，温暖与纯洁。
“好好看啊，香味也好闻。”庄晴雪揶揄地用胳膊捣了捣顾堇堇，“谁送你的呀，这么大手笔？可别告诉我你本人没有头绪。”
顾堇堇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但那个可能，她却不愿深想。
庄晴雪见她表情有些微妙，心思一个闪回，也想到了那个可能：“不会是何勉送的吧？”
顾堇堇顿了顿，说：“我不确定。”
庄晴雪的表情也微妙起来：“那你打算怎么处理？”
好像无论怎么处理，都不太对。
永不凋零的花，就任它兀自盛开吧。
即使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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