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海成彰踱步在纳西塔门外。
晨露湿重,晕黑这身铅灰西装,西装下摆爬满皱痕,显然是被捏搓过多次,它的主人神情冷冽,放在腰间的手却极致紧绷,骨筋凸起,死死抓着衣面,好像纠结到了极点。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
三都首相聚首,浮士德公然带兵闯入东都政府抢走潘多拉魔盒,首相昏迷,冰室幻德继任代理首相。潘多拉魔盒下落不明,遭遇质疑的冰室幻德为了服众,决定铲除浮士德。
他要内海成彰扮作夜霸假装被他击败,以此来洗清他的嫌疑。
冰室幻德在利用他,内海成彰一直都很清楚。
可他不得不听从。
想往上爬,想得到权势,想探知秘密,想获取真相——
他必须这么做。
屈膝听从,毕恭毕敬,任人支使。这些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他本就是内敛的性格,隐忍对他而言是最惯用的盾。
毕竟,他除了一个好点的脑子以外,已经一无所有。
曾经是这样的。
但现在不同了。
内海成彰抬眼凝视纳西塔的门店。金黄晨光落在店门上,荡起粼粼碎片般的光点。
今天是周五,是纳西塔开门的日子,他完全可以像一位正常的顾客那样走进去,悄悄看一眼……她。
鲜活的,与十年前一般无二的未歌姐姐。
她没有死,她果然没有死。
起初得知这个消息时,内海成彰无比欣喜,他想第一时间冲来纳西塔和她相见,可他忍住了。
现在,他明面上还是冰室幻德的手下,暗中又是难波重工的内应,况且以未歌姐的能力肯定早就知道冰室幻德是夜霸,估计连带他们和浮士德的关系也知晓了。
他不能和她见面,而且……未歌姐还会信任他吗?
内海成彰越发掐紧西装。
他不顾她的劝阻加入难波,替冰室幻德和浮士德做事,还在难波重工中帮他们研究骑士系统和星云气体。
怎么看,他都像是她的敌人。
他已经深深陷入这潭污泥,别说自救,自身难保都难。今天冰室幻德就要带人围剿浮士德,他马上会被“击杀”。
能否安然退场,他不知道。
内海成彰很茫然,不知不觉间走到纳西塔门口。他在这里枯坐了一整晚,直到现在,临近八点,纳西塔要开门了。
如果他进去见了未歌,和她说了话,那他还会愿意去替死吗?
内海成彰不知道。
他感到深深的茫然无措,就像幼时初到孤儿院的时候,再也没人能让他依靠,漫长而细微的惶恐蔓延在心中,摩损着本就飘忽脆弱的自我。
纳西塔店里传来响动,内海成彰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一步。
滴滴。
口袋中的手机在震动。
【计划开始。】
黑沉沉的字映在眼镜片上,将他的头压低,柔顺黑发滑下,阻挡住晨曦透来的微光。
他按灭手机,转身离开。
纳西塔店门把手转动,一抹金发身影站在门边,静静注视着离去的身影。
-
浮士德的动作很快。
耳边是搬迁物品的嘈杂声,内海成彰站在一楼平台上,静立于匆忙奔波的工作人员之间,低垂着眼眸,凝视眼前的潘多拉魔盒。
微暗绿光打在魔盒上方,黑色嵌板上的隐秘纹路清晰可见,散出缕缕魔幻的幽光。
褪去严严实实包裹在外的牢壳后,他终于得见潘多拉魔盒的原貌。
他谋划十年想要得到的东西,如今,近在眼前。
哥哥因它而死,未歌姐因它失踪十年,三都因它分裂。自囚于浮士德中的这诸多研究员,也因它而癫狂。
潘多拉魔盒就如同它的名字,搅乱了十年的平静。
内海成彰的眼镜上闪过一丝暗芒,他拿着烟雾枪的手逐渐握紧,枪口悄悄端起。
二楼,栏边。
血潜站在上方指挥一楼的工作人员进行搬迁,这些器材都是钱,他可舍不得冰室幻德把它们都炸了。
视线扫视间,他看见内海成彰的小动作,轻笑一声,跨栏跃下。
“咚——”得一声,内海成彰悄悄收回手。
血潜勾搭上他的肩膀,知心大哥般好言相劝:“别紧张,只是做戏而已。大少爷他又不会真的杀了你,不是吗?”
内海成彰缓缓转头,唇角抿平,泛着冷光的眼镜对准血潜,嘲声轻问:“真的吗?”
“哦呦。”
血潜避而不答,张开手,退后半步。
“真是可怕的表情。”
内海成彰不想理他,继续沉默地看向潘多拉魔盒。
但血潜却不想顺他的意,一跃坐上摆放潘多拉魔盒的平台,手肘搭着魔盒,撑脸戏谑地看他。
内海成彰觉得他很烦,放弃了想要一枪爆掉潘多拉魔盒的想法,打算转身离开。
血潜好像特意和他作对似的,说:
“我听说,你今早去了纳西塔?打扮的还挺正式。”
内海成彰顿住。
“怎么,见到她了,所以舍不得了?”
内海成彰不善于表达情绪,连生气都是平淡干瘪的。
“你不是说,只是做戏吗?我又不会死,有什么舍不得的?”
“哦,那当然。”
血潜及时找补,然后就把自己说过的鬼话抛之脑后。
“我只是好奇而已。友情提醒你一下,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前,一定要做好遇到最坏结果的觉悟。不然……你要是后悔,临阵脱逃了可怎么办?”
最坏的结果?
死吗?
内海成彰明白了,血潜不是来向他做出保证的,而是怕他临阵逃脱坏了计划,来向他要保证的。
人类忍耐情绪的能力有极限,内海成彰本就心烦意乱,这会又得知了即将到来的真相,情绪被放大,终于撑满这张压抑隐忍的皮囊。
平静被打破,他的神色活了过来,唇角冷冷勾起,语气嘲讽尖锐。
“我不会做这种事情。我可不是你。”
“哎,别老拿我比较嘛。”
血潜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好像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他。
“不过既然你想好了,那我就不再多说。”
血潜拿枪点点他的肩膀,然后指向忽明忽暗的门口。
“来了。”
计划如期进行,冰室幻德带领防卫兵围攻浮士德,内海成彰变身为夜霸出场,共同演出这场好戏。
中途Build出现,桐生战兔和夜霸对战几招后发觉不对,夜霸的战斗技巧弱了好多,就像突然换了个人一样。他正要出声探究,却被冰室幻德一枪击开。
防卫兵一拥而上,把Build也当做目标围攻了起来。
内海成彰孤立无援,被赶到命定的长桥上,解除变身,露出真容。
群众在惊叹,直播的摄像机纷纷对准他,黑洞洞的镜口像枪一样射杀内海成彰,他知道,未歌会从新闻上看到这一幕。
她会怎么想他?
他现在一定狼狈极了。
浓烈的情绪积压在胸口,他放声大笑,倚靠在大桥的木栏边,哈哈呵呵如疯子般癫狂,最后在这世间留下自己的声音。
“冰室……”
他和冰室幻德接上视线,后者端着真正的枪口,冷静看他发疯,打算在他说出任何暴言前扣下扳机,方便将自己摘个干干净净。
那双眼里只有杀意和不屑,或许还有一丝内海成彰幻想出来的愧疚,两边的人类卫兵们眼神闪烁,窃窃私语,后方的人们更是高呼着:“打死他!”“罪魁祸首!”“败类!”
桥头的Build震惊地望着这一幕,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夜霸怎么会是内海成彰?这不可能,这是一场阴谋!
他伸出手大喊:“不要、不要开枪——”
砰!
铅灰西装的身影像一只中枪的灰燕,从澄澈的天空坠入深渊。
……
哗哗的水流灌满内海成彰的耳道,耳膜遭受冲击,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呜呜呼呼的破风声。
身体很轻,水流裹挟身体,将他送去死亡的终点。
咕咚。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河道,拦下他,有手臂穿过他的后背和腿弯,将他从水中抱起。
哗啦——
闷住五感的水骤然褪去,呼呼噜噜地流走。他开始剧烈呼吸,止不住地咳嗽,肺道火辣辣的痛,脊骨痉挛,躯体在发抖。
“咳、咳咳咳——疼,好疼……”
面颊覆上一张手,这张手好热,内海成彰刚从冷水中脱出,他骨头里都是冷的,被这样柔软温热的手贴上,产生宛如蚂蚁咬噬般密密麻麻的辣痛。
这让他更难受了,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箍在腰间的手紧紧按住,动弹不得。
很快,他感受不到痛了。
一股暖流遍布全身,撑满他的血管和肺腑,抱着他的人像一团巨大的火炉,将他整个人慢慢烘干。
干燥柔软的气息环绕在鼻尖,内海成彰混乱的意识被捋清,艰难地睁开一点眼缝。
满目黑暗中,他看见一双金色眼眸,那抹金色像一笔贯透黑纸的笔锋,晃动而深刻。
她摸摸他的头,将他小心放置在干燥的河道边。
他听见远处有人说话。
“歌酱~”那个人的声音矫揉造作,“居然又被你快了一步啊。”
她的声音沉稳冷冽:
“我来救我的人。你在这干什么?”
“你确定他还愿意归顺于你吗?”
他在挑拨。
“内海明面上是冰室大少爷的助理,实际可还是难波童子。哪里轮得到你来救呢?”
“我知道。”她没有丝毫动摇,“我救他,与他是否和我志同道合无关。”
内海成彰突然觉得很难受,他努力翻动酸痛的身体,侧躺在湿润的河道边,额头枕着一颗咯硬的石块,遥遥望向前方的人。
灿金发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高挑的身姿挡出长长阴影,溪流从她脚边奔腾而过,一滴也不沾染。
她背对着他,询问面前的血潜,“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救他的?浮士德的血潜,还是Evolto?”
内海成彰向前伸展的手臂停住。
血潜摇摇手指,“不不,都不对。”
他的回答出乎内海成彰预料:“歌酱你失算了啊。我这次是以难波重工的名义来救他的。内海那么聪明,他有一颗不逊色于桐生战兔的大脑,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
难波重工。
是了,就算没有浮士德,没有冰室幻德,没有血潜,也还有难波重工,虎视眈眈地盯着潘多拉魔盒。
内海成彰掐紧河边的泥沙,用力到指节深深陷入其中。他一点、一点,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血潜看见了他摇摇晃晃的身影,笑得很开心,故意开口道:
“那你呢?歌酱,你救他的的理由是什么?普度众生?爱心泛滥?”
“这些好词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难听。”
血潜立马示弱:“我的错,我闭嘴。”
一点微弱的哗啦水声响起,在奔腾的溪流中极不显眼,内海成彰踉踉跄跄向未歌走近,他害怕听到她的回答,想要阻止她,可内心深处又含着隐秘的期待,抬腿的动作时快时慢,波荡的水流被踢踏出浪花。
就在他向她伸出手时,她回话了。
“我看到了……长桥上的那双眼睛。那双慌张无措地在找寻着什么的眼睛告诉我,他需要我。”
未歌转身,金发晃动飞扬,含笑的温柔眼眸望向呆住的内海成彰。
“他是内海成彰,是小成。”
“未歌姐……”
内海成彰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被冲垮,身体支撑不住地向前倒下。他跪依在她的脚边,抬头凝望她。
“终于,见到您了。”
未歌想将他扶起来,却被他按住手臂,他不愿意起身。
她耐心地劝解:“小成,这样下去你的腿会冻僵的……”
可内海成彰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中,早就抛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曾经他害怕过:如果和她说了话,他还敢去赴死吗?
现在,内海成彰知道了。
那双湿漉漉的黑色眼睛仰慕地望着未歌。
“见到您之后,我更加坚定了决心。”
未歌若有所感,安静等待他的下文。
“抱歉,未歌姐姐,我不会跟您走了。”
他口上向难波重工宣誓,目光却紧紧望着面前之人。
“我是难波重工的童子,是难波信任的人。我会跟着血潜离开,您不用管我了。”
血潜嗤笑:“歌酱,这就是你好心好意救下的人……”
“不是!不是的!”
内海成彰高声打断血潜的话,他一个眼神都没给血潜,依旧仰望着未歌。他很少有这样急切外放的情绪,和刚才拥抱死亡前的发泄不一样,他此刻清醒理智,克制又难以抑制地开口: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
溪流从他的脸上滑过,海藻般湿濡的发丝撇开在两鬓,黑框脱去,露出锐利的眼睛。微红的眼尾不知噙着泪还是水,黑瞳里燃烧起澄明虔诚的火,火中晕出未歌怔愣的脸。
“小成……”
他捏住她的一点衣角,因为怕攥皱她的衣服甚至不敢用力。
黑发沉默的青年溺在潺潺溪流中,这水冲开他的心。
“这一点,从未变过。”
内海成彰从不贪心。
只要一点爱,一点迂回曲折但确确实实属于他的爱,就足够他坚持许久。
未歌失神地看他和血潜离开。
她望着沾满水渍的掌心,这是刚才内海成彰离开时唯一与她的肢体接触,他只是用额头轻贴了一下她的掌心,一触即离,留恋却决绝地离去。
她明白他的想法,为这虔诚而炽热的情意感到惊心。
天蓝云渺,碧水清清。
未歌无奈一笑,将掌心水渍贴上心口,在黑色围裙上留下一圈深色的痕迹。
-
血潜无聊地踏着水浪玩儿,他走在一瘸一拐的内海成彰前方,刚走没多远就看似随意地开口:
“人类可真有趣啊。明明你在意我,我在意你,却非要执着地离开彼此。图什么?折磨自己?”
内海成彰觉得他的用词很怪,他想起未歌姐口中的“Evolto”,试探地道:
“你不懂吗?”
“我不懂。”
血潜骤然闪现到内海成彰眼前,幽绿冷森的眼镜蛇盯住他,粼粼红甲的蛇身蠕动。他好像真的冷血动物,披上一层人类的皮,露出装模作样的欢愉。
“想要就该得到。内海,你应该不择手段、费尽心机留在她身边才对,你有一颗这么聪明的大脑,真是浪费。”
内海成彰觉得可笑,一向阴鸷精明的血潜原来也是个愚蠢的男人。
“如我所说,我们不是一类人。血潜,掠夺是你的宗旨,而我,则是……奉献。离开并不代表放手,我有我的做法,跟你走,回到难波重工,就是我的答案。”
血潜越发不解,“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愚蠢。”
他不懂,内海成彰今天所有行为都出乎他的意料,完全和他的预想背道而驰。
内海成彰笑笑,不再解释,掠过他往前走去,动作轻快地像一只雀跃的飞燕。
他轻声道:
“我并不愚蠢。我相信,我能争得我想要的未来。”
“而你,血潜,你一生都不会懂。”
“你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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