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嫁，”月色溶溶的夜晚，正是花阴寂寂时分，清脆的女声穿透薄薄的木门，惊落花枝上的露珠，“我是绝对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的。”
门内，破旧的餐桌旁，摇曳的烛火边，站着个十**岁的年轻女孩，房间里除了他，就只有一对中年男女。女孩和男人左右而立，形成对峙的姿态，而中年女人站在两人中间，怯懦的双眼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既不愿意往左走一步，又不敢向右挪一脚。
方才那两句掷地有声的话，显然是出自这个女孩的嘴里。
女孩穿着浅蓝色的七分袖上衣，半新不旧，下身是条黑色的中长裙，裙子的长度刚及小腿肚，脚下踩着同色系的布鞋。
她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长发梳成两根辫子，一左一右，乖巧地垂在身前。
时下流行的文明新装，简洁素雅，再加上身上那股淡淡的书卷气，不难看出是个正在上学的学生。
女孩站在那儿，身影单薄纤细，背挺得笔直，眉眼清冷，面若寒冰，嫣红的唇紧紧抿着，无声地表达着她的抗拒。
她的对面，仅一桌之隔，坐着个身着传统长衫的中年男人。男人的身材不怎么高大，背微微佝偻着，干瘦的脸仿佛笼罩着暴雨前的乌云，眼里压抑着愤怒的火焰。
那人正是女孩的父亲，秋明。
“不嫁？秋礼，我送你上学，让你识文断字，是教你忤逆父母的吗？”
面对父亲严声厉色的指责，名叫秋礼的女孩寸步不让，冷声呛道：“我念过的书，没有教过父母将孩子往火坑里推的道理。”
她冷眼瞥向桌子，面上不显分毫，心中积攒的怒火却越烧越旺。
她就说呢，平日里缩衣减食的，今天怎么突然张罗了这么丰盛的饭菜？
合着是为了她的“好亲事”。
秋礼暗中咬咬牙，眉宇间的冷意更胜。
今日放学归来，她便隐隐察觉出家中氛围略微有些不同——阿爹喜上眉梢，阿娘欲言又止。
父母二人截然不同的神态，倘若放在寻常人家，确实算不上什么怪事，但放在当下的秋家，却是令人深思。
前几年，秋明自己琢磨了点小生意，又正好赶上时候，攒下了些家底。但是这两年，生意不好做，秋明遇人不淑，被合伙人坑了一把，不仅没挣到钱，反而倒贴了大半钱财进去，家里的情况便有些抓襟见肘了。
秋明整日耷拉着脑袋，长吁短叹的，看什么都不顺心，就是瞧见了路边的狗，也要指着骂两句，才肯罢休。秋家上下笼罩着厚厚的愁云，秋礼就连每日进出，都恨不得将步子放得轻一些，再轻一些，教人留意不到才好。
因此，当秋明神秘兮兮地告诉她家里开始走运了的时候，秋礼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他的生意迎来转机。
枯木逢春，她由衷地为此感到高兴。
直到在饭桌上，秋明喜气洋洋地提出她的婚事，秋礼才惊觉是自己大祸临头——
秋明竟然将她许给了城东玉林街的陈家老爷陈棋。
玉林街，整个容城最繁华的地段，陈家，容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要财富有财富，要地位有地位。而她要嫁的人，陈老爷，年纪比她阿爹还要再大一些，家中已有正妻和四房姨太太。
她嫁过去，是给人做小老婆的！
“什么火坑？”秋明手朝着外面指指点点，声音也因为激动的情绪而不自觉地提高，“陈家，那可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有多少人想攀上关系都没机会，你嫁过去，多少人高看你一眼，你知道吗？就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的福？我竟不知道盲婚哑嫁是种福气了？年轻姑娘嫁给老汉也是种福气了？”秋礼斜睨着父亲，坚守自己的原则，“我从没见过他，一点都不喜欢他，这福气谁爱要谁要，我不稀罕。”
秋明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驳面子，耐心渐失，冷哼一声：“喜欢算什么？你才几岁，又懂什么？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我们是你爹娘，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难道能害你不成？”
“如今情况，显而易见。”秋礼冷冷吐出这句话，眼底嘲弄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哪知秋明像是忽然被什么刺激到，猛地站起，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伴随着响亮的巴掌声，秋礼摔落在地。
刘芸尖叫一声，扑到秋礼身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
秋明怒极，下手的力道没了分寸，一巴掌落下，秋礼的脸迅速肿起来了。她的皮肤白，那红落在白上，便更加扎眼，心疼得刘芸瞬间红了眼眶。
刘芸将女儿的身体往自己的方向掰了掰，下意识地想要摸摸她的脸颊，“礼礼，你疼吗？”
秋礼头一遭挨父母的耳光，耳边嗡嗡的，疼痛之余，又觉难堪，她低着头，不说话，心里憋着气和怨。
“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的，非要动起手？”见状，刘芸又急又气，扭过头，冲着丈夫埋怨道。
秋明沉默不语，嘴唇紧紧抿着，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他尝试着张嘴说话，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挤不出任何字句。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心微微发麻的痛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错觉——他打了自己向来疼爱有加的女儿。
就在刚才，秋礼鄙夷不屑的眼神，仿佛一根尖锐的银针，狠狠扎在他的心口上，令秋明既羞惭又愤怒，两股情绪交缠激荡，理智坠入深渊，让他几乎丧失思考能力......
事情已然发生，无力挽回。
一家之主的尊严不允许他低头，不允许他说些哄孩子的软话。
寂静中，他心里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莫名的怨怼——对秋礼的怨怼。
秋礼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小事放她自己做主无可厚非，但是在这样的大事面前，怎么闹起小孩子脾气？
她这般不懂事，真是枉费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心思了。
他这样想着，心里升起来的愧疚与心疼，瞬间消散了大半。
“好好说？哼，你看这逆女像是能好好说话的样子吗？”秋明横了妻子一眼，语气带着几分迁怒，“都是你平时惯的她，惹得她现在愈发无法无天，父母的话都不听了。”
刘芸被他严厉的语气和批评的眼神吓得呼吸一滞，手指不安地揪住衣角，头也不自觉地低下去。她胆子小，面对此刻生着气的男人，恨不得有多远离多远，但是对女儿的爱怜，还是让她暂且克服了心中的惧意，勇敢地挡在丈夫面前。
“阿明，要不算了吧，礼礼不愿意。”刘芸哀求道。
“妇人之仁，其中的利害关系，我早就和你说明白了。这些你不懂，就不要瞎掺和，否则就不要怪我翻脸无情。”秋明两指并着，指向刘芸，恍若一颗尖锐的钉子，将她牢牢地钉在原地。
刘芸瘦弱的身躯微颤，好不容易挺直的腰板宛若瞬间被抽去了支撑的脊梁，整个人颓然跌坐在地上，她的眼中蓄满了泪，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见状，秋礼将母亲护在身后，自己直面父亲，“阿爹，现在已经不是清朝，如今是新民主，新天地，过去那套包办婚姻已经不适用了，我是自由的，你不能决定我的人生。”
闻言，秋明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脸色涨红，眼角泛起泪花，仿佛听到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
笑过之后，他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喝着，偶尔发出一两声“呲呲”的笑声，“你以为念得了几本书，认得‘民主’、‘自由’几个字，就能任由着自己说了算？”
秋明并不在意自己女儿如何回话，反问过后摇了摇头，脸上尽是奚落的色彩，“天真，可笑，我看你是读书读昏了脑袋。自由？什么是自由？自由在哪里？就凭着你嘴上喊两句吗？你出门看看，打听打听，有几个人能说自己是真自由了？”
“至少，我的婚姻可以由我自己来决定 ，我选择嫁给什么样的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我自己能做主。” 秋礼从地上站起，盯着秋明的眼睛不躲不避，一步步朝他靠近，厉声质问，“阿爹，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逼着我嫁给陈老爷，他比我大那么多，家中妻妾成群，你为什么要葬送女儿的一辈子？你为什么这么忍心？”
一声声年轻的质问，犹如对他心灵的叩问，秋明无言以对，竟有些不敢细看秋礼脸上的神色，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直至撞上墙壁，退无可退，秋明才恍若大梦初醒，为自己被一个丫头片子唬住而暗恼不已。
“这门亲事非常合适，非常登对，这就是理由。”秋明说着，颇为狼狈地推开身前的人，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除了嫁去陈家，你没有别的选择。”
秋礼跟在他身后，语气决绝，“我不，阿爹，如果你非要我嫁去陈家，那你就准备替女儿收尸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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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迫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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