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陛下。”许照抱着被褥,手里还攥着那条沾着血的帕子。
“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想死。”
她摩擦着那条帕子,心底有些忐忑。
“真的?”
林渡狐疑地打量着她,“所以,你是愿意听朕话了?”
“不想死就等于要听你的话吗?这是谬论!”
许照嗤之以鼻。
而林渡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语气中还夹着几分不耐:“听话还是死,选一条。”
“……我已经死了。”
“朕可以让你再死一次。”
眼看林渡又要凑上来,许照连忙拒绝说:“不不,陛下。我是想活!”
“哦?”
林渡一把拉过许照的胳膊,力道大得许照骨头都疼。
他笑吟吟道:“那就听朕的话,能做到吗?”
许照抬眸对上林渡阴鸷的眸,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倒映着许照惶恐的脸。
“......能。”
出于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许照毫无思考就应了下来。
“真乖。”
林渡轻笑一声,松开了她的胳膊,随意将符箓折了折,放进了腰间的锦囊里。
他挑眉看向许照,掂了下锦囊,说:“护身符。”
红色的穗子在他指间勾了勾,绕出一道弧。
“好好休息。”
林渡难得露出一抹真心的笑意。
眼见林渡转身要走,许照喊道:“等等!”
“怎么?”
林渡顿了顿脚步,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回头说:“别拿你是什么作者的那一套说朕。”
他眉宇间的善意淡去,取而代之是若有似无的烦躁,目光透着凌厉。
“……我就想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林渡似笑非笑:“你希望朕是什么时候看见你的?”
许照问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是介于自己躲起来后的。而林渡反问她的时候,却用的是“看见”。
难不成,林渡从一开始就知道。
这个想法一出现,许照浑身毛骨悚然。
如果可以选的话,许照希望林渡从来都没有发现自己。
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无可挽回。
人在屋檐下,生死不由己。
“不管陛下什么时候发现的我,只要陛下需要,我随叫随到!”
许照仍然心存一丝侥幸。
或许林渡是被她吸了阳气后,不知打通了什么关窍,才发现的自己呢?
林渡看着她满眼都是讨好的笑,揶揄道:“狗腿。”
许照看着殿内袅袅燃起的安息香,明黄色的帷幔,以及自己躺在身下的床榻。
她后知后觉,这里竟然是林渡的寝宫。
林渡这个由她亲手塑造的角色,差点就让她一命呜呼。劫后余生的感觉油然而生,许照却并不觉得侥幸。
胸膛里一阵又一阵地抽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
她是真的差点灰飞烟灭。
窗外细雨绵绵如丝,花瓣在泥水里凋零,细微的风裹挟着土壤潮湿的气息,直往鼻腔里钻。
也许是许照太累了,竟然毫无戒备地睡了过去。
湿润的空气在她指间徘徊,许照做了一个梦。
梦里,许照身着朱红色的罩袍,走在青石碧瓦的宫道上。
暮色四合,映天边残阳。
突然,一道尖利的叫声,刺痛了许照耳膜,也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凫翼军杀进来啦!”
随着一颗人头滚落到许照脚下,她素白的鞋边滚了一圈嫣红。
她抬眸看着四处逃命的宫人。
他们或亡于刀下,或抱头痛哭流涕。
哀鸿声声啼鸣,落于飞檐斗拱。
“萧怀茂——”
“你谋朝篡位,辜负祖宗基业,迟早为天道所诛!”
一皓首老者身穿绛紫官服,手指苍天,横眉怒目。
话毕,一支利箭如烟火般自他胸膛坠落。只留下刹那光辉灿烂。
肝胆照残云。
有人马踏白玉堂,挥臂收起长弓,冷声说:“昔日隆光帝与本侯兄弟相称,这天下自然也有本侯的一份!岂容黄口小儿高坐明堂,又言相父为左。”
“这皇位,也该轮到我萧家来坐了!”
庆阳侯眸色猩红,云霞漫天,他胸膛里燎原的野心疯长。
风一吹,火就烧遍了皇宫每一个角落。
他声音铿锵:“今日,本侯就要血洗未央宫!”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身后的侍卫手起刀落,血迹斑驳了朱墙。
许照逆着逃亡的人流,来到未央宫前。
年轻的帝王身姿挺拔,立于长阶,望着凫翼军领头的那个人,“相父,你来了。”
风扬起他明黄色的龙纹长袍,露出他清癯伶仃的身形。
他轻笑着,没有对死亡的恐慌。
更多的是对宿命的释然。
“林渡。”
庆阳侯剑指向他,“先帝封吾为侯,那是吾应得的!不是你三言两语拨弄是非就能动摇。你既称吾为相父,今日吾就代行父责!”
“跪下——”
凌厉的怒威直击林渡面门,数千军士鸦雀无声。
林渡低垂着眸,轻声说:“好。”
许照看着这一切,像是被木偶线紧紧控住的人。
只余内心翻涌的悲痛,让她止不住哭泣。
不行的,林渡。你不可以跪!
你可是皇帝啊,林渡……
可惜林渡听不到,也看不见,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低垂着眼睫,看不清情绪。
他跪在未央宫前,呼啸的风声传到他的耳边,只余下一声低沉的叹息。
林渡,你可是皇帝。
可那又如何呢?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又何谈救万民。
他依稀记得四五岁时,初读帝王策论,他问夫子:什么是皇帝?
夫子说:治一邦之国,泽被后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者,是为皇帝。
那他,也可能不是皇帝吧。
毕竟哪有皇帝,会对臣子奴颜卑膝。
庆阳侯仰天长笑,他看着曾经高坐明堂上的天子骄子。
如今,只能匍匐在自己脚下。
苟延残喘。
他顿了顿说:“林渡,你知错否?”
许照挣扎着,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心痛。
可这不正是自己预料好的结局吗?
林渡嘴唇翕动,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崩塌。
“朕……”
他顿了顿,说:“……知错。”
庆阳侯轻笑出声,而后是发自肺腑的长啸。
在烈马的声声嘶鸣中,他挽臂搭弓。
“砰!”的一声,林渡头顶的金冠被钉在盘龙柱上。
乌发散落,他狼狈扑倒在地。
“给吾杀,一个不留!”
庆阳侯目光阴狠如狼,长枪直指未央宫大殿。
“林渡!”
许照自梦中惊醒,慌乱间竟嘶喊出声。
她摸着自己满脸的泪水,不禁有些恍惚。
忽然,有人点上烛台,提灯走近,问:“怎么了?”
林渡清隽的脸,笼罩在柔和的光线里。
“林渡?”
许照眸光微怔,看着来人。
林渡面上带着笑,“怎么还睡哭了?”
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块帕子,丢到许照脸上,说:“快擦干净,丑得伤朕眼。”
被帕子盖了满脸的许照:“……”
她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林渡可怜。
“陛下。”
就在这时,殿外有侍从敲门道:“太后娘娘派人来说,请您去寿春宫用膳。”
林渡沉默着,没有应声。
门外侍从没听见回音,又喊了一声,“陛下?”
“知道了。”
林渡就站在她身侧,灯火忽明忽暗,透过帕子,许照看不清他的神色,气氛一时有些僵。
许照匆忙用帕子擦了擦脸,坐起身来。
“喂。”
她听见林渡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照。”
她抬眸说:“许诺的许,日月照临的照。”
林渡轻笑,提灯转过身,说:“跟朕来。”
许照愣了一下,情绪地大起大落让她并不想思考,“哦”了一声。
许照从榻上爬起,跟上了林渡的步伐。
出了未央宫的殿门,天色阴沉沉的。
初秋的天气说变就变,明明昨晚还是星空万里,今日就下起了阴雨。
细雨绵绵的宫道上。林渡撑着伞走在最前头,其次是侍从,最后才是吊车尾的许照。
她受的伤还未好,吸的阳气又全部还给了林渡。
七日之期已至。
许照看着自己逐渐透明变淡的身体,漫天的雨丝穿过她的身体落到青石板上。
激起一串串水珠。
她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层层叠叠的乌云压在檐角,不见片刻日光。
远远的,林渡顿下脚步,雨水沾湿了他身上的青衣长袍,斑驳了那道清癯的身影。
她记起那年雪夜,浸在冰水里的幼小身影,落满眉间的清雪曾未拂去。
这场阴雨,一下就是许多年。
“林渡......”
撑着油纸伞的那个人转过身,眉间的忧色一闪而逝,“许照!”
在他黑色瞳孔里,许照透明的身影逐渐消失。
“传国师!快去找国师。”
油纸伞从半空仓皇落地,抖落水珠无数。
未央宫,寝殿。
茶香袅袅,煮沸的泉水滚着龙井雪芽被人斟入杯中。
沈琢清跪坐在一旁的榻几旁,端着茶盏,浅啜了一口。
芬芳的茶香扑鼻而入,舌尖尽是鲜甜的滋味。
相对于沈琢清的闲适,林渡的反应可谓是异常暴躁。
他垂眸看着躺在床榻上,身形缓缓消散的许照。
眉间的阴郁之气凝结。
“能治吗?”
林渡嗓音低沉,眉头紧锁。
一旁的道士将自己里里外外的锦囊翻了一个遍,黄纸、符箓放得满地都是。
他急得满头大汗,就差把自己裤腰带解开了。
“陛下,这……”
他捉过鬼,祛过邪祟,也作过法,就是没救过鬼呀?!
看着南梁帝阴厉的眼神。
那道士吞了吞口水,他很确定自己要是说治不了,恐怕也会像这鬼。
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早知道,他就不贪图沈琢清埋了七年的老橼酿了。
这酒没喝着,他自己快交代在这里了。
“朕在问你话呢?!”
林渡面无表情,周身却萦绕慑人的帝王威压,让人心惊肉跳。
“没没……没有的事。”
那道士接连摆手,拼命地给沈琢清打眼色。
说来也奇怪,这南梁帝一会儿恨不得将这鬼除之而后快。
一会儿又舍不得这鬼灰飞烟灭。
难道是中了这鬼的摄魂术?!
“那你还在等什么?”
还未等林渡说完,那道士“啪!”的一声,给林渡脑门上贴了张大黄符。
口中还叽里呱啦,念着林渡听不懂的咒语。
林渡本来头就疼,听着如蚊蝇嗡鸣的咒语,更是烦躁。
他一把撕下黄符,狠狠丢在地上。额角青筋暴起,“你在做什么?”
那道士被林渡阴鸷的眼神一瞪。
后背冷汗直往外冒。
“陛下……”
情急之下,那道人连自称都忘了。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我……我我以为您中了摄魂术。”
“哦?”
林渡黑漆漆的眸子直瞪着他,“难道朕看上去像是中术的人吗?”
“……不不!不像。”
那道人下意识点头又摇头,最后磕头道:“陛下饶命!”
“来人!”
林渡头昏脑涨,恨不得将人直接拖出去砍了。
“陛下!且慢。”
沈琢清饮尽最后一口茶,站起身来,“陛下不必动怒,其实想救治这位姑娘,很简单。”
“陛下还曾记得臣说过的,想要留存世间必须要吸取阳气,否则将会魂飞魄散。”
那道人神色一松,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他竟然给忘了。
“你的意思是说,她吸了阳气,就死不了了?”
沈琢清点点头,脸上的半块面具遮不住他眼底的笑意。
七日前,千机阁。
沈琢清落完最后一子,棋盘上两两之势,泾渭分明。
“如今天下,盘龙卧虎。陛下要打破僵局,需一机缘。”
林渡手持黑棋,“朕一直在等。”
他摩擦着光滑的棋子,圆润饱满的黑朱子,衬得他冷白如玉。
他拂袖落子在棋盘夹角处。
忽然,那落下子被沈琢清抵住。向右移了两格,剑拔弩张的棋盘顿时就像活过来似的。
蛟龙腾空入海,卧虎嗥吟归山。
风吹动沈琢清鬓间长发,露出一双笑眸,“陛下,机缘已然来了。”
林渡捡起那颗黑子,他看向窗外,景色与他时别无二致。
落日黄昏,黑色的乌鸦盘旋落到枝头,灰黑的瞳孔带着薄红,遥遥与他相对。
“这机缘,朕可得?”
“窥不得,看不破。只知是位故人。”
“故人?”
林渡扔子落于棋盘,棋局之势哗然。
他轻笑着站起身,说:“朕倒是想看看,这位故人是谁?”
沈琢清拱手行礼,“恭送陛下。”
他垂眸看着半壁乱局,笑吟吟道:“红尘起因果,三世镜中缘,故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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