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那女子转入一处蜿蜒曲径,复又几经辗转,燕恒一行人来到一处破败小巷,行过三间旧宅,行至一处窄门前,仅容一人宽的门上挂着一个榆木牌匾,匾上用粗墨提着“孙府”两个遒劲大字,字已褪色,却仍可窥见一二风骨,木匾两侧悬挂着新糊的白纸灯笼,门已半开。
身后的衙役先行前去探看,燕恒一路无言,此时才缓过神来。
他朝那女子凄然一笑,道:“姑娘放心,本官既已接管此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今年芳龄几何,家住何处,和这何夫人是何关系?”
女子余愠未消,只呸他一声,骂道:“装模作样的狗官!”
燕恒叹了口气,无奈笑道:“我自是狗官,可狗官现下正查着孙府的案子,姑娘若想还孙大人夫妇一个公道,还请不计前嫌,将实情告知于我。”
女子闻言怔了怔,半晌,跌坐在门前的矮阶上,活像个卸了力的桩子,呆道:“小女子一时情急,冲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抬眼望向燕恒,她继续道:“我名唤彭菱,是刑部已故前仵作的独女。先父当年验尸时遭歹人所害,家母亦撒手人寰,我成了孤女。幸有邻家何夫人照拂,得以苟活,方才巷口那宅子便是我家。今早我本想来劝慰何姐姐,谁知推门便见她......我去得迟,只救下她身下尚在襁褓的女娃,向邻里乞些米糊喂了,目前还算康健。”
燕恒闻言点点头,道:“这么说何夫人是否真为自缢,还待勘验。”
彭菱觑他一眼,心虚道:“其实,我今早自行查验过何姐姐的尸体,确是自缢。”
燕恒挑眉微惊,奇道:“哦?你竟会验尸?说来听听。”
见燕恒并无恼意,彭菱放心道:“我是仵作之女,验尸自是不在话下,先父生前将平生技艺尽数传授于我,只可惜我是女子,不可考取仵作。真要论起来,我可不比你们刑部仵作差,他们都是先父的徒弟咧。”
燕恒道:“原来如此,既然都是你的师兄弟,为何你孤苦无依,却要靠何夫人救济?”
彭菱瞪他一眼,旋即叹了口气,道:“大人,世情如此,您竟没有我一个女儿家看得通透。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何况是没爹的孤女。”言罢,她哎呀一声,伸手轻敲一下鬓边,认真道:“大人,莫要谈我了。何姐姐颈下缢痕空了一处,口鼻有涎,确是死于自缢。”
燕恒不自禁倾身,细细端详起眼前女孩,明明是豆蔻年华,却蓬头垢面,如此早慧,倒是与自己有些同病相怜。
良久,他望着眼前杂乱发旋沉吟道:“是否为自缢,还需将尸体带回衙门,经由主验仵作勘验后方可下定论。”
彭菱眸光一暗。
燕恒旋即又道:“限你一个时辰内,拟出一份验状来,若与署内仵作的相差无几,我便破格录用你。”
彭菱蓦地惊叫着跳起来,眸中光影闪动,喜道:“真的吗大人!工食钱也和衙中仵作无甚分别?!”
燕恒嘴角微弯,颔首道:“自然。”
“太好了大人!您不是狗官!是好官!”彭菱激动得手足无措,两只手挂在胸-前微晃,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
“方才是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今后我就跟定大人了!”
“快去写验状罢。”燕恒侧头微垂,双颊泛着一点几不可察的绯色。
好......官吗?
若真是便好了。
少顷,前去查探的衙役齐齐迈出府门,回禀宅中暂无异样,确有一妇人悬于梁上,已然断气,请燕恒前往宅中复勘。燕恒进入宅中,细验几番,见果无他迹,随即吩咐衙役贴上封印,将尸体抬回衙内。经主验仵作勘察后,何夫人死因死状与彭菱验状中所述几无二致,彭菱得以留用刑部,甫一上任,便被燕恒派去重验停尸房中的已故官员尸体。彭菱自是先验新丧之人孙庭芳,她以葱白敷伤,使得尸体胸口的五指掌印清晰浮显,燕恒着画师拓描后,见着那掌印图画竟觉几分熟悉,端详半日,却仍未看出其中关窍。
已是宵分,他独自坐于床前,审谛手中图卷,百思不得其解。
也罢也罢,留待明日再想。
将那图置于案头,他解下腰际囊袋,退去外衣,卧于榻上,将欲安寝。
谁知那囊袋竟不知何故,袋口忽松,一方碗大蟾砚竟自袋中弯弯抖落,陡然坠地,滚转数圈,悄然陨裂。
他起身下榻,蹲下身子,借昏黄烛火凝眸一瞄,竟见一纤纤童书,赫然是一个“陈”字。
倏忽间,尘封的旧忆豁然被唤起。
他猛然记起,那掌印究竟为何物——昔年,他尚为最受宠的幼子时,父皇母后曾为他延请少林首座弟子了空,传授达摩掌法。
他武学天分不高,记性却极好,几乎过目不忘。回宫后便将所学尽数讲与陈乾景听。几番下来,陈乾景被了空看上,收为外室弟子,习得全套达摩掌法,而他则埋头故纸堆中,不愿再精研武技,将达摩掌法悉数荒废了。
而陈乾景,便是这砚台的原主人,他的旧友,他的伴读,他在紫宸殿上出言顶撞父皇也要救下的人。
思及此,他急忙去寻那掌印图纸,取来数盏烛台,一一点亮,倚在榻边桌案前,将那掌迹在心中细细描摹十数遍,旋即了然,合上双目,眉间半喜半忧。
竟真是达摩掌。
既已知晓是达摩掌夺人性命,适逢业已荣升少林方丈的了空近日正于燕京开坛讲-法,翌日,燕恒遂前往京中法昭寺拜谒这位久别恩师。
“了空师父,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弟子当年愚钝,未能悟得师父所授武艺,至今甚愧,近日偶得一物,敢请师父代为鉴之,指点迷津。”
燕恒望着大雄宝殿上静穆端坐的高僧,深深躬身一揖。
“拿来罢。”朱毯金座之上,了空语调冷淡,缓缓开口。
燕恒恭谨呈上图画,垂手静立一旁,不着痕迹地窥察了空的反应。
了空掌图细审一番,良久方抬首,迟疑道:“此确是我少林达摩掌第十四式。此式奥妙精深,我少林门人中,会此式者,不过寥寥数人,你是从何处得来?”
燕恒道:“从前日被刺杀的水部郎中孙庭芳身上拓得。”旋即面色凝重,拱手问道:“了空师父,不知您是否方便告知,通晓此掌法的有哪些同门?事关朝堂安危,还请您据实相告。”
了空沉吟半晌,思索良久,斟酌再三方才开口:“除了老衲,便只有了听、了悟、了闻。可我等同为出家人,不理凡俗之事,如何会是凶手?”
言毕,蓦地双目圆睁,似记起什么骇事,惊道:“还有一人!此人,你亦熟识,想来你该知晓是谁。”
那名字于喉间呼之欲出,燕恒只觉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真的……是他吗?他不愿相信陈乾景会如此行事。
“大人!燕大人!我验出来了!那些官员,除了孙大人,都是死于中毒!”一道清脆女声乍然响起,打破殿中凝肃的气氛。
回首望去,但见彭菱立于殿口,一面抚膺急促喘息,一面挥动手中长长的状纸,那纸上正是她两日不眠不休查验了十数具尸身所得的结果。
见燕恒转过头来,她双唇翕张,高声道:“大人!不是掌!是毒!是毒!”
什么?是毒??
……还好,是毒。
燕恒心中庆幸,暗自松了口气。
辞过了空,彭菱领着燕恒一路直奔刑部停尸房,燕恒体力不支,斜倚在停尸房门框上,断断续续道:“你怎知是毒杀?究竟是何毒物,竟连先前的仵作都未能验出?死者身上既中此毒,又有掌伤,你缘何断定他们是死于毒杀,而非达摩掌?”他有一毂辘疑问,急待解答。
彭菱在房内指着其中一具已然残破的尸身道:“这些尸身所受掌击功力深厚,外表却没有伤痕,我用煮骨之法煮了他们受伤的肋骨,那骨头没有变色,说明是死后才受的掌伤!”
燕恒惊道:“竟有此法?那你可知,他们所中何毒?”
彭菱摇了摇头,道:“这我便验不出了,银针探不出,我只试着泼了热醋,没想到他们肚腹上竟真有蛛网痕迹!只孙大人没有!有蛛网痕迹便是体内淤毒!想必不是什么寻常毒药!若是能知道他们生前身体有什么异样,或许我可以推断出来!”
为何这些官员中毒身亡,尸身却无中毒迹象?孙庭芳为何又是命丧达摩掌下?死者既已毒发身亡,为何死后又添掌伤?
虽疑点重重,案子却有了重大进展。燕恒只觉浑身血液发烫,叫嚷着要他紧逼真相。
他玉面微颔,首肯道:“好。那便对上一对!”
一时间,少年喜出望外,竟忘了克制,神色清扬,语气轻快,复现出本该属于他的生气来,彭菱呆呆望着,心跳竟漏了一拍。
甫一出停尸房,燕恒便命人传讯孙庭芳左右同僚,并亲自书了拜帖,着小吏送往方府。
公堂之下,只见庭中几位郎中主簿支支吾吾,神色踯躅。半个时辰过去,一点可用消息也未审出,恭维之言倒是听了不少,燕恒面露冷意,猛一拍惊堂木,厉声道:“本官奉皇命查案,你等若继续隐瞒,便是欺瞒圣上,乃是欺君之罪!” 旋即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和缓下来,道:“你我皆为朝廷命官,本官亦不愿为难诸位。若能道出实情,待案情明朗,即是头功一件,到时本官定会奏明圣上,届时圣上论功行赏......”
恩威并施,只待眼前鱼儿咬钩。
果然,燕恒话音方落,一主簿终于打着哆嗦战战兢兢道:“大人容禀,孙大人平素待我恩重,此事内情下官恰巧知晓一二。当日,本不该是孙大人遭此横祸……”
闻言,主簿身侧羸弱郎中目露凶光,触及郎中眼神,主簿忽然扯着嗓子高声叫道:“是他!本该送命的是他!”
郎中怒道:“休要胡言!”旋即堆起谄笑,对燕恒道:“大人明鉴,这吴大有与下官素有嫌隙,分明是挟私报复!”
吴大有啐了口唾沫,将背绷得笔直,愤然道:“孙大人遇害那日,这冯杰借托水湿了官袍,又有急务需面禀右侍大人,哄骗孙大人与他换了公袍!他二人身形相仿、官阶相同,谁料孙大人穿上他的官袍,竟横尸于差遣途中!他!就是杀害孙大人的凶手!”
燕恒闻言皱了皱眉,追问道:“哦?竟有此事?”
冯杰见状,忙辩解道:“大人,这吴大有公报私仇,信口雌黄,污蔑于我咧!下官怎会着同僚官袍欺瞒上官?!”
燕恒冷哼一声,厉道:“冯杰!本官问你,换袍之事是否属实?!”
“大人,这纯属污蔑!污蔑呀!大人若不信!尽可验下官身上这官服!”
“本官为何要验你?!要验也是验孙庭芳当日所着官袍!我朝官袍右袖皆内绣官职,你且仔细思量,切莫妄言!”
冯杰见忽悠不住,面色紧张,喉头滚动,稀声道:“回、回大人,下官方才突然想起来!那日我确与孙大人换过公服,但他为何会遭害,下官实在不知啊!”本就病容惨白的面上,更添几分青灰,像极了宫墙下灰败生硬的地砖。
观此情形,孙庭芳怕只是个枉死的替死鬼。待衙役取来孙庭芳遇害时所着官服,剪开衣袖一看,果见“虞部主事”四个绣字。
正是冯杰的官服。
庭上众人一时唏嘘。
燕恒当即命人将冯杰收押,吩咐守卫严加看顾,唤来彭菱和应差医师为他诊治。待一切处理完毕,天色已近黄昏,燕恒只得暂回重华宫,次日再前往拜会方修遗孀。
重华宫内。
燕恒揉了揉倦涩双眼,卧于榻上,已是累极。
白日里殚精竭虑,心绪几经起伏,此刻虽念头纷杂,不觉竟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与此同时,燕国西南一隅,一处僻静幽居内,一个鹰目薄唇的高大男子正斜倚在栏轩上,闭目假寐。
一个黑衣人自房顶悄无声息落下,立在男子身后恭声道:“主上,影阁错杀一人,犯错的影客已畏罪自裁,现下新任刑部侍郎燕恒已查到些许眉目,是派影客杀了他,还是......?请主上定夺。”
“燕恒?可是那九皇子燕恒?!”
“正是。”
男子闻言猛地睁眼,非但未有怒意,反倒面露几分惊喜,只听他轻快道:“不,不得动他。护好他,若查出什么便由他去。如若他有半分闪失......”
“提头来见。”
声音一凛,透出森森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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