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赵迎,我问我父亲是不是逢迎的迎,父亲说不是,是奉迎的迎。
那会儿我还是个小孩子,每日只爱扎着软软的辫子在宫道上奔跑。
我读不懂这两者的区别,但别人懂,我奔跑的时候一众宫人跟在我身后求我跑慢点,眼里全是令人作呕的谄媚。
我感觉他们在从我身上看别的一些东西,这让我无所适从,又让我惘然神伤,我便打小就敏感,因为父亲不会告诉我答案,他只说我是公主,我合该得到这些——
神色假得还不如宫门口丑陋的石狮子。
那年是太初元年,我处于五六岁之交,也知道我父亲登基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在数日提心吊胆后得以过上优渥的生活,周遭人要看我一个小屁孩的脸色,我既觉得有趣而新鲜,并且也暗自唾弃父亲对我避而不谈的态度。
因为我知道他得位不正,但我也从陆真口中知道了什么叫作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那是我头一次对君子、小人,以及对立有了浅陋的认知。
我认定陆真和我父亲一样都是小人,“小人比而不周”也是陆真告诉我的,古书只告诉我要做君子,君子如玉君子坦荡君子端方,可古书从不告诉我君子会输给小人。
因为古书是君子编的。陆真这么说。
他这个人一向道貌岸然,所以我问他人怎么样能做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又怎么心怀坦荡地撒下弥天大谎。
陆真捻着指腹笑得诡秘,他说我总能学会,不幸的是哪怕我百般不情愿,他居然是对的。
若干年后我也重蹈覆辙,我才知道我并不特别,因为人生一世,谁也逃不过泯然众人的结局。
可那会儿我心里像被刺挠过,痒痒的又有点疼,因为人在小时候就是会想不清很多浅显易懂的道理,譬如胡皇后不是我生身母亲,讽刺的是我发现连她都对我客客气气——
玉颜欢笑我作的都是垃圾比喻,她当然有这个资本,她是正元殿的女史,掌管着奏疏往来,写得一手好字与好文,是我年幼最崇拜的人——
之一。
之所以她不算是那个唯一,是因为我经过宫道,总有人会偷偷地说一个人而不巧被我听到,他们说她才如游龙入九天,或是说她如一竿修竹一轮皎月。
这个人是安国夫人,是前朝楚末帝的皇后。
他们的谈话包含了我年幼的脑袋能想到的所有美好言辞,在他们言语中安国夫人就是完美的化身,古书告诉我敬鬼神而远之,我知道什么叫作且敬且畏。
但我依然凭自己的想象拼凑出一个完美的她,然后免不了心驰神往——我唾弃这百般荒唐而又切切靠近。
因而我确信她应当是个神仙,孩童的好奇心怂恿我去问玉颜欢她身在何方,玉颜欢原本笑得开怀,听闻我吐出安国夫人这四个字却忽然脸色大变。
我又不傻,看得出我似乎大意地触碰了一点天机,我猜我父亲一定非常讨厌这个女人,并且这个女人也一定恨极了我父亲,然而这个时候成王败寇就开始显现出它的固有残酷性,玉颜欢越藏,我越想知道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搪塞我安国夫人只是一个好人。
这话真叫我齿冷,我不能接受我崇敬的神女突然降格为人,这番打击简直不啻于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看到的一切居然都是颠倒的。
可我这样孩子的爱恨都太过纯粹,我不明白原来爱和恨也可以并不对立,有时候是纯粹的仇恨,有时候可以因爱生恨因恨生爱,感情可真是太复杂了。
就像我从来都听我周围的人说我的母亲难产而死,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居然能概括一个人的死亡。
而我甚至不知道这背后藏了多少淋漓的血和值得我哭号一千次的悲伤,没有人告诉我,因为人性薄凉。
我料想她也是这样,我心跳如擂鼓,我觉得自己宛如一位哲人,就要参透世间万法。
那年我才六岁,我离一切真相大概只有三尺远。
而跨过那寥寥三尺,我几乎用了一辈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