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天色不甚明朗，淅沥的雨滴落在列车车窗上，成股淌下，水膜覆盖又破裂，间或映照出一双琥珀瞳。
“午间新闻快报，第70届青少年御兽师选拔赛预赛将于十二月五日召开，具体情况请于……”
耳边洗脑循环的刺耳广告音乐终于结束，还没等那双眼睛的主人松口气，令人不悦的新闻画面猛地跃入视线。
“啧。”她皱眉，将视线从刚刚短暂瞥见的御兽照片上挪开，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指一划，打开了手机。纯黑壁纸上显示着九月十三日周六，下午两点五十分。
十三日前。
“我重生了，重生在我15岁的时候，这一次我要夺回我的一切……”
“易知尔，准备上场了。”
“好的，张老师。”
易知尔将有声小说按了暂停，取下有线耳机塞进书包，站起来在旁边候场。失去了有声小说的调节，她心跳又开始加速，左手手指因着紧张不自觉颤抖起来。
她垂下头，右手紧紧抓住颤动的左手，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
万人会场中央的大屏幕上，蓝底白字的【永歌学院134级高一入学天赋测试】几息之后隐去，接着是滚动的长篇文字，同时，会场外围的喇叭也在不停播放相关事宜，不过这些声音在会场内几乎难以听见。
【今日进行三项测试，分别是精神力水平、元素亲和力、异兽亲和力。】
【精神力水平决定能契约的御兽等级、数量以及御兽师对御兽的压制力。】由于精神力在契约后会受御兽反哺而增加，所以几乎所有想要成为御兽师的学生，都会尽量在高中三年契约自己的御兽。
【御兽亲和力是御兽能否信任御兽师、配合御兽师战斗，以及能否最大程度反哺御兽师的关键因素。在物理镇压的情况下，精神力水平也能确保御兽师不会被御兽反噬。】
【元素亲和力测试仅为筛选出与本人极度不适配的御兽类型。】这项测试是十分制，绝大多数人的成绩都在5分左右，也就是中庸的位置，偏高偏低的数值都极为罕见。
三项测试中，精神力对于御兽职业有着决定作用。出于保护，帝国在居民15岁精神力发育完善前不会进行精神力检测，所以可以说今天的测试基本决定了这些人的人生道路。
仪器旁的老师讲解着规则，引导她将手放在镶嵌各元素属性石和精神力测验石的石板旁上，引导精神力探入石板。
“元素亲和力平均值在5.2左右，无突出亲和元素，无明显短板。”
易知尔刚松口气，下一秒心便猛地一揪。
“精神力数值为73，及格成绩为30，本成绩合格。”
她心中咯噔一声，耳边声音霎时间炸开来，喧闹瞬间席卷整个会场。
“她精神力数值73？真的假的，这么高吗，说好的绝大部分有御兽天赋的人的精神力都是长一岁增加两点呢？”
“70就能够着中央大学的门槛了，这还是高一，要是能到80那就能进帝国重点培养名单了，她的前途闪到我的眼了，好羡慕啊……”
啊？谁的前途，我的？这不对吧，我不是未来的帝国传奇建筑学家吗，怎么会和御兽扯上关系？
易知尔自己都被这个数值冲昏了头脑，甚至在某个瞬间还产生了“难道我是天选之子”的念头。
但这样让人飘飘然的幻想很快被现实打破，恐兽症并非可以轻易跨过的小障碍。
她按照指示站在御兽亲和力测试场地前，那场地被半圆形的不透明玻璃罩罩住，易知尔走得越近，那股无形的恐惧就越发用力地拉扯她的心脏。她嘴角勉强扯起笑，温言细语谢过替她拉开防护门的人，走进了测试区域。
巨大玻璃罩内的异兽按照不同的种类和属性，被玻璃墙隔离开来，颜色各异的兽瞳盯着踏入这个区域的人，沉默得像一座座死去的墓碑。
踏入测试区域便如影随形的恐惧感像脖颈上逐渐收紧的麻绳，窒息感越发严重。她心乱如麻，没敢抬头看，站在仪器前垂着头胡思乱想。
“请将手放在仪器上，最大程度地释放精神力。”
易知尔左手虚虚放在上面，不肯直接触碰。进来之后她就后悔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几乎是每毫秒都在向她传递逃跑的讯号，若非理智支撑着，她很有可能在下一秒就拔腿狂奔。
如果亲和力测试也通过怎么办？自己难道真的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吗。
还没等她想出个结果，那个声音又机械地重复了一句，她闭了闭眼睛，脸颊肌肉甚至因为紧张而神经性地抽动了一瞬。她一咬牙，右手按着左手强迫自己将手放了上去，试探性地放出了一部分精神力。
“易同学，别害怕，请释放全部精神力，我们这里可以实时看到你的精神力数值。”老师温柔鼓励的声音从上方的对话藤中传来，却在这时候像道催命符。
完蛋。
她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右手指甲因紧张而抠进了肉里，两手指尖交缠，她隐晦地做了个祈祷的手势，放出了自己的精神力。
达摩克里斯之剑就悬于头顶，不知何时会坠落、斩下她的头颅，而她此刻却要亲手送自己一程。
当精神力通过仪器传递到罩内的每个角落后，几乎所有异兽都开始躁动。
“砰！”
沉重撞击声接连不断响起，永歌的御兽师将它们训练得不错，即使在精神极度亢奋的状态下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各类异兽急促的喘息在场地里回荡。她看不见，但能感到那些黏腻湿冷的视线像青苔滑过身体。
“测试结束，异兽亲和力为90，及格成绩为60，本成绩合格。”
奇迹没有发生，虽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一想到现在面临的未来，她还是感觉眼前一黑。
前途一片灰暗啊。
身后的防护门打开了，开门的老师带着笑恭喜她，她勉强扯了个笑，所剩无几的理智勉强稳定住了她的表情管理。
“没想到亲和力居然也这么高……”
“虽然亲和力不是最重要的，但是这么高的亲和力，走在狩猎区估计也不太容易被异兽吃掉吧？”
“走在禁猎区就不一定了。”
“那毕竟是禁猎区嘛……”
在鼎沸人声中，这位年轻的天才被请上台，欢呼与掌声毫不吝啬地向她倾泻而下，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过于生动，而她却始终一脸木然，心情沉重得连一个笑都扯不出来。
一向聪明的她，此时也想不出在被捧得这么高后，她该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在不影响自己声誉的情况下，在帝国对御兽师几乎称得上“强制性”的操控下，结束自己还没开始的御兽师生涯。
“哇你看，那是什么！”有同学惊呼出声。
有风？
她浑噩地转身，正对上了一张放大的兽脸。
焰纹虎脸上绚丽的图纹在她眼中旋转、扭曲，幻化成密密麻麻的蛆虫，那些黄色、柔软而富有光泽的生物如雨点般向她倾泻而下，压垮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有请我们的学院长老焰纹虎为易同学送上分班校服……易同学？你怎么了，易同学！校医！校医！！”
被猛地突脸，一直积攒的恐惧终于突破了阈值，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上万人围观的会场正中央，在她高中生活第一天，在怼着学生拍摄、妄图记载每一个未来优秀御兽师的大屏幕上。
她的脸丢尽了。
自帝国从134年前新历元年的异兽入侵导致的蓝星末日中恢复过来，便一直走御兽师精英路线，通过层层选拔挑选出最具天赋的精英，而这些御兽师和ta们的御兽会被登记注册、由帝国直接管控。
与帝国数量稀少的御兽师相对的，是从新历元年以来就一直存在的“恐兽症”人群。此类人群在新历初最为常见，患有此类心理疾病的人会极度恐惧特定生物，而且治疗起来极为棘手，这类人曾被评价为“注定与御兽无缘的人”。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与老一辈的逝去，内墙新生人口由于鲜少接触异兽，罹患此病的人数大幅度降低，甚至出现过内城六区中的某区在一定时间内一个患者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所以易知尔出名了，以一个让她羞愤欲死的方式，“废物天才”的名号在今天被牢牢烙印在她的脑门上。
睡了一个坏觉的易知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素来温和沉稳的面具几乎要碎裂开来。
但再怎么羞恼痛苦也依旧得笑对生活，尤其是她这种绝对不能破罐破摔的人。
“大家好，我是易知尔……”
“我知道你，那个被异兽吓晕的天才！”
随着这人的话音落下，班上轰然爆发一阵哄笑，在她僵住的笑脸中，那些或好奇或酸涩的话语铺天盖地砸向了她。
“易知尔，你取这个名字好奇怪啊，一只耳？”
“易知尔，你可能是历史上唯一一个因为害怕异兽而校史留名的人！”
“易知尔，你那么怕异兽，不觉得浪费天赋了吗？”
“易知尔……”
还有刻意假装耳语，却不加掩饰的声音夹杂在那一声声名字之间，“废物天才，哈……”
她怔然，唇边笑意渐隐。这些人大多脸上带着憧憬，但更多的是他们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隐隐敌意，这些天然的恶意像利刃被他们以玩笑的形式抛掷出来。
对了——中央大学在各区录取的御兽师本就是固定的数，太突出的人，天然就会占据一个榜上名额。
理智的弦砰地一下断了，这个年轻的天才绝不会承认是自己胜负欲强烈，或是有些“小气”。
“可是我不想当御兽师。”
什么？讨论声为之一噤。
“我说，我不想当御兽师。”
她唇角轻扬，嘴角梨涡里的小痣若隐若现：“但是老师们把我劝过来了，让我试试。”
“她们说，毕竟，我是永歌的希望。”
意料之中的，之前被理智压制的微妙情绪开始高涨，那些恶意的窃窃私语霎时如潮水将她淹没，几乎是恼羞成怒了。
可她却勾起了个满意的笑，向一旁站立的年轻班主任鞠了一躬，“张老师，以后请多指教。”
又面向众人，“大家，请多指教。”
一切都糟糕透了，无论是出了洋相，还是被分到御兽精英班、又被这些人明嘲暗讽，她索性暂时扔掉理智、破罐破摔。
踏着同学们不忿的眼神坐到座位上时，她暗自得意地吹了一下额前的刘海，今天第一次觉得神清气爽。
爽完之后，她也没忘记自己的初心。御兽师？谁爱当谁当去，为了生命安全着想，她才不奉陪。
“老师，我觉得我不适合当御兽师，如您所见，我患有极其严重的恐兽症，恐怕难以胜任这个职业的要求。”下课后，易知尔找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向她提出了自己想转班的请求。
张澄明也很为难，这是她带的第一届御兽精英班，眼前是即使患有恐兽症，但由于出色天赋和优异成绩依旧被大家称为“永歌的希望”的入学第一名。
她最终决定上报学校领导。
“什么？绝对不行！”肥头大耳的校长第一个拍桌不同意，“她要是转班，那我们学院的绩效不就没着落了？”
“校长，小声点，学生在门外呢。”教导主任带着谄媚的笑，讨好似地低声提醒。
“去，把她叫进来，我跟她说说，你说现在的孩子是什么情况啊？搁我们那时候……”
“校长好。”
校长的声音顿住了，他带着审视上下打量着易知尔，在她眉头即将皱起、丧失耐心之前，突地叩了叩桌面。
“易知儿啊，我记得你是孤儿吧？”
“是的，校长。”她没纠结他念错的发音。
“你们院长没有给你们做忠诚教育吗？光是在学校学可不够呐。”他有些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福利院的经济补贴可是和帝国财政直接挂钩的噢？如果没有前线和异兽抗争的御兽师，你觉得自己还能站在这里吗？在国民处于水深火热中时，你却只想逃避，这是不对的。”
他肥厚的手轻拍她肩膀，勾起油腻的笑：“小易啊，有些事可不是可以任性的。”
“记住，帝国人民最重要的，是忠诚啊。”
*
九月一号，周一，入学测验的第二天，如往常一样进行了每月一号的宣誓日。
而这次，易知尔站上了宣誓台。
她站在台上，像昨天一样扫视着整个操场。
台下全校师生肃立，她看不见表情，那些在视野里有些模糊的脸像都被抹去了灵魂，空洞地与她对望，白衣黑裤如同一根根直立的香，静默地插在这片土地上。她摸向胸口金线织就的羽毛——那是被印在帝国国旗上、代表着帝国的图案，也是给三个御兽班学生的特别“恩典”。
五分钟前，校长突然点名，她被冠以“需要着重学习的对象”的名号，顶着幸灾乐祸的眼神站在了这个位置。
“我宣誓……”
嗓音有些喑哑，她不自觉舔了舔唇，但发出来的字句却依旧艰涩。
“我将成为帝国最忠诚的奴仆……”
“为帝国牺牲一切，只为了，忠诚，忠诚……”
她喊着忠诚，声音和下方的呼声混在一起，越发响亮，她大声呼喊出最后一声“忠诚！”，右手高高举起，比划出宣誓时的手势，然而握在背后的拳却死死攥紧，力道大得几乎要刺破手心软肉。
“很好，这才是我们永歌学子该有的样子。”校长捏住话筒，笑眯眯地看向易知尔，“易同学，现在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
易知尔原本平直的唇角向上勾起，笑容同样灿烂，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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