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了,晚秋与初冬已然打过照面。
早读迟到的人数越来越多,第一位到教室的人和最后一位之间的时间差也越来越大。
我习惯早到。出租屋和学校离得近,在寒风中裹紧衣服慢悠悠步行十分钟就到了。
“违背人性啊!”七点过十分,穿了一身橘色黑色相间棉服的祝如愿像个篮球一样滚进了教室。
她把冰凉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随即快速抽回:“你手比我还凉!你身体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示意她赶紧入座。
北方的教室里通了暖气,一进屋就会被一股温暖的热团包裹起来,通身的寒气只需片刻就会消散。
而我的手之所以那么凉,是因为刚刚被李逸岚叫出去了。
李逸岚跟我并不熟悉,我对她的印象也算不上多好。
之前她和林青青关系很好,但后面不知怎么闹僵了。之后再见她,多半是跟隔壁班的一群人混在一起,下了课就聚在教室外面吵吵嚷嚷。
有次下课,我正巧看见林青青路过那群人,不知被其中的谁推搡了一把,踉踉跄跄撞到了墙壁上。
李逸岚笑得最大声。
我过去扶林青青的时候,她们“啧”了几声,压低了声音发出细碎的笑声,很刺耳。
所以我今天一进教室,看见李逸岚殷切地迎上来时,心里有些诧异。
“倪阳姐姐,”她向周围张望了几眼,朝我露出一个有事相求的表情,“咱俩出去说呗。”
她用不容人拒绝的甜腻声音把我推回到冷风中。
我裹紧衣服,还没开始听她说话就已经走神,盯着走廊窗户上一抹淡淡的白痕,看了几秒才发现是月亮。
李逸岚穿得很单薄。她把校服松松垮垮地半套在身上,露出一件款式新颖的黑色打底衫,无所畏惧地站在风口处。
她一边用大拇指摩挲着食指的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有个朋友让我问问你,为什么老去社团活动室呀?”
我一瞬间就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那位朋友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在关心我,剩下百分之九十九,应该和时驰夕有关。
可惜套着皮的倪阳是不能这么快就明白的。
“有什么问题吗?”我歪歪脑袋,装作不明白她的意图。
她的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眼神里好像透露出一种类似于隐忍的情绪。
片刻后,她仍是笑着开口:“当然没问题啦,我知道像你这种学霸,不,学神,肯定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偷偷卷啦。”
我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
类似“恭维”的话我已经听过太多遍了,心理活动也早已经从最开始的烦躁变成了嘲弄。
这类人之所以这样讲话,是因为其在这一方面的自卑程度已经深到需要通过一种向外攻击的方式来疏解,不然其自我认同感就会连同脆弱的自尊心一起崩塌破碎。
“反正肯定不是借机偶遇什么暗恋对象吧?”她咯咯地笑起来,像是被自己的话逗乐了,但笑得太过于夸张,听上去像脚底打滑的鸭子。
“逸岚,是有什么事要帮忙吗?”我都惊讶于自己语气的温柔,“你看上去要冻坏了。”
她此刻已经被风吹得有些发抖,话与话的缝隙间牙齿在不断磕碰。
或许是太冷让她失去了兜圈子的兴致,又或许是我始终不落入她语言的圈套,李逸岚的语气变得些许生硬:“你以后少去社团活动室吧。”
这算是威胁吗?我心中升起一阵愠怒。
“理由?”我声音冰冷。
她似乎没想到我变得如此不好说话,一双杏眼滴溜溜转了好几圈,都没能凑出一个字。
“呃、其实……是我那个朋友有事要借用社团活动室,让我来求求你呢,倪阳姐姐。”她谄笑着,嘴巴旁边的纹路堆在一起,让她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苍老了几岁,在寒风中平白生出了一丝惨淡感。
我突然在想,她会不会也是被霸凌的一员?
霸凌团体内通常有着心照不宣的等级制度,往往存在着高位者霸凌低位者的现象。
在我的印象里,李逸岚跟那些人混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骂得最大声,动作也格外夸张。或者这就是她为团体内的其余人提供的“情绪价值”?
今天又是谁让她来找我说这些的呢?
换句话说,是谁不满我离时驰夕太近了?
“是这样啊,”我熟练摆出一副亲切的学生干部模样,“当然可以,是要举办什么活动吗?我这里有活动申请表,等下回教室拿给你。填好之后交给我噢,到时候我可以帮你们清场。”
李逸岚在听到“清场”二字之后终于按捺不住了,她似乎确认了我对她那位朋友毫无威胁,毕竟我是个满脸都是正气的乖学生。总之,她放松了警惕,开始对我直抒胸臆。
“哎哟,好学生,你怎么像个木头!我朋友要跟人表白啊,你就先别去了,给人家腾个地方!”
果然。
我装作恍然大悟,捋着胸口惊呼“原来是这样”,然后和李逸岚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仿佛这个八卦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让我们像两只被冻僵的蚂蚱一样拴在了一起。
“怎么样,好学生,这下可以了吧?”李逸岚看上去真的冻坏了,她把半垂着的校服直挺挺地穿在了身上,连拉链都拉到了下巴。
我当然要说可以。我还要一点点扯紧拴住我们的那根线,让你这只蚂蚱再多透一点东西给我。
“肯定不能再去当电灯泡啊。不过,你那朋友有把握吗?”为了让李逸岚不着急快回教室,我甚至跟她换了位置,主动站在了风口处。
李逸岚看上去不像不会出卖朋友的那种人,相反,她似乎很乐意用一个人的秘密交换另一个人的信任。
“她俩话都没说过。那个高一女生眼睛长在头顶上,谁的联系方式都不加。好几次戴、咳咳,我那个朋友要创造机会,都被她完美格挡了。不过这次估计十拿九稳的,我朋友说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死缠烂打谁不会啊。”
戴?
我在脑子里迅速回想李逸岚小团体内成员的名字,很快就锁定了一个人。
戴沁瑜。
朦朦胧胧的记忆里,她长得很像某个淡颜的明星。
时驰夕会喜欢她吗?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我的心就不由得酸涩起来。
但如果不喜欢,时驰夕又要如何应对所谓的“死缠烂打”?
时驰夕会被霸凌团体盯上吗?
我心乱如麻,一时间忘记答话。
所幸李逸岚并不在意我的反馈,似是要把憋在肚子里的话趁现在一吐为快:“其实给人当僚机也很烦啊,总是要帮她打听来打听去的,还要盯着隐藏情敌。我们这群人帮她吓走好几个要表白的了,看来现在很流行女同嘛。那个高一女生很吃香,我朋友就喜欢这一挂的,这叫什么类型来着……长发、虚T?”
我一时间被她的话震惊得忘记裹好衣服,风从我的领口直贯而入,冷得我咳嗽了起来。
“走,回去吧,”李逸岚把我扯离风口,“我说的这些你别告诉别人啊。”
这些话她敢说我都不敢传。我比了个封口的手势,向她保证我会守口如瓶。
可是最关键的我还没有问到。
我推了推有些垂落的镜框,适时地拉住了李逸岚,打算用书呆子人设再套一次她的话:“你那朋友打算什么时候表白?马上数学竞赛了,我书还没啃完。”
李逸岚急匆匆往教室里钻,留下一句“这谁能说得准呐”就溜走了。
她看上去知道些什么,但是懒得透露给我了。
信息套到了不少,但我能做的不多。为了给一个不确定时间的表白让路,说来说去,我还是没理由再待在社团活动室了。
我一个人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浑身冰冷。
我已经习惯了几乎每天都能在社团活动室见到时驰夕。
习惯了我们两个人沉默地共处一室,我戴着没有连接蓝牙的耳机,偷听她弹奏一些令人安心的旋律。
有时候她会跟着旋律哼唱起来。这种时候我就需要把脸埋得更深一点,才能藏住忍不住勾起的嘴角。
厚厚的竞赛书是高筑的城墙,我躲在只有我一人的空城里,窥探着墙外草原上抱着乐器弹唱的牧羊人。
我实在不想失去能让我安心的时刻。
而且……我想知道结果会是怎样。亲眼见证,总好过被动听说,至少可以把握住自己心痛的准确时刻。
坐在教室里,我脑子一刻不停地在分析着李逸岚的行径传递出的信息。
如果戴沁瑜只是担心我对她有威胁,大可不必让李逸岚一大早就来教室堵我,甚至迫切地恳求我。
采用如此急切的方式,说明她想要尽快表白,并且已经选好了日期——一个特殊的日期。
“倪阳,学校今年又禁止过万圣节了。”祝如愿仰着头,把语文书倒扣在脸上,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和我说话。
对,明天就是万圣节了。
虽然学校不让过节,但满学校都是像祝如愿一样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节日的人,且热衷于把每个节日都过成情人节。
万圣节虽然不能像美剧里演的那样开变装派对,但至少她们可以保留trick or treat这一环节,把暧昧的小心思裹进甜腻的糖皮里。
第二天上午,我翘掉最后一节的体育课,来到学校北门,绕进了那片停车棚。
时驰夕这周的体育课也在这一节,如果我没猜错,她一定会翘课躲在社团活动室。
停车棚的最西侧有一棵苍壮的大树,大树前面有一扇小窗,从小窗向里面看,可以看到层层叠叠摞在一起的桌椅板凳。
透过桌椅板凳的缝隙,刚好可以看到把腿翘在课桌上,正悠哉悠哉地捏着一本书读的时驰夕。
我一边谴责自己,一边忍不住希望戴沁瑜快点出现,我不想等太久。
十分钟不到,社团活动室的门就被轻轻打开了,戴沁瑜那张小巧的脸出现在门后。她向里面张望了好几眼,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时驰夕头都没抬。
我屏住呼吸,悄悄把面前那扇小窗打开了四指宽的距离,好让她们的声音更清晰。
看得出戴沁瑜精心打扮过。她穿了一身灰蓝色系的学院风套装,脚上那双高筒靴衬得她整个人格外纤长。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生。即使带着格外复杂的情绪,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看着她走近时驰夕,我甚至觉得我比她都要紧张。
不能再近了。
时驰夕终于抬头,但看上去被她吓了一跳,慌乱地把脚放下课桌,问她有什么事。
戴沁瑜双手递过一块巧克力,时驰夕抱歉地摆摆手说自己对巧克力过敏。
………前两天我还看到她边写日记边啃巧克力。
戴沁瑜一瞬间有些失落,不过她迅速整理好心态,开始了告白。
“见到你的那一刻,我的世界才、才有了颜色……我第一次想、想和一个人一起看海,想和一个人在、在黄昏下散、漫步,想和一个人一起养一只、一只猫……你真的很特别,跟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我真的很喜欢你。”
戴沁瑜低头嗫嚅着,一段话讲得磕磕绊绊。听她讲到最后,我甚至替她松了一口气。
她的告白内容像是拼贴了热门模版,听上去耳熟得令人尴尬。不过,第一次讲话就是表白,不用热门模版估计也没什么好说的。
或许这就是最近流行的快节奏式恋爱吧,我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指尖。
时驰夕会是什么反应呢?我脑子里又闪过李逸岚说出“死缠烂打”时闪烁着微微恶意的眼睛。
好安静。
两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般僵持着,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默在空中弥漫着。
“对不起,学姐。”时驰夕颤抖的声音传来,“我受过很深很深的伤害,所以不知道怎么去回应别人的喜欢……”
时驰夕竟然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桌子上,把戴沁瑜吓得手足无措。
“曾经我也全心全意地付出过,但最后却被狠狠地抛弃了,所以我很害怕亲密关系。因为有过创伤,所以面对感情我只会逃避。但我不想让爱我的人受伤,也不想自己在爱里苦苦挣扎……”
她的眼泪太过真切,情感太过充沛,即使她的台词也像极了杂糅过情感栏目的留言板,我也一时间无法分清她是在演戏,还是发自内心的。
戴沁瑜似乎是被时驰夕的话深深触动了,竟然也抽泣起来。
一个人的声泪俱下变成了两个人的泪眼相望,我站在窗外像个误入八点档偶像剧的路人。
“我会好好疗愈自己的,在此之前你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时驰夕怯怯地抬着一双泪眼,盯住哭得梨花带雨的戴沁瑜。
我的心里倏地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让我指甲发痒,忍不住想要扣掉窗户上的贴纸。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时驰夕的话听上去就好像她们两情相悦,不能在一起是外力所迫,天不时地不利唯有人和,简直是虐恋一桩。
但如果是拒绝的托辞——“在此之前不要喜欢别人”,完全是给人无谓的希望。做到这种份上是不是有点超过了?
不过,或许只有这种办法才能躲掉戴沁瑜小团体一手打造的霸凌式追求。
该说时驰夕太敏锐了吗?还是她只是一个滥情的笨蛋?
戴沁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社团活动室里只剩下时驰夕一个人静坐在椅子上,表情晦暗不明。
她在想什么呢。
毫无征兆地,时驰夕笑了起来,先是努力隐忍的小声轻笑,后面简直变成了开怀大笑。
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一边狂笑着,一边拿戴沁瑜递给她的纸巾擦拭着桌子上烟花般散落的泪滴。
简直像个疯子。
我转过身去,克制不住地跟着她一起笑了出来。
时驰夕比我想象的还要恶劣一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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