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场小雨过后,京城新沐,风过处,尽是湿漉漉的冷翠生香。
正值陛下清修日,众臣没上朝会。
王守言到大理寺上衙时脸色不大好看,走到直房前的廊下恰好和裴衍打了个照面,他没好气道:“裴少卿这招暗度陈仓实在高,连本官都被你蒙在鼓里。”
裴衍问道:“大人指的是?”
你还跟我装蒜?
王守言眉毛顿时挑得老高:“押送队伍明明走的是水路,从魏州绕了一圈,可你却跟本官说走的是另一条路线,你……你居心何在?”
裴衍眼皮一搭,淡淡道:“以防万一,大人见谅。”
以防万一?他怎么不点名道姓说防着他王守言呢?
王守言一口气堵在胸口不痛快,脑筋转了转,忍不住揶揄道:“看来裴少卿攀上了公主,心气见长,连本官都不放在眼里了。”
裴衍不欲同他费口舌之争,微微颔首就要绕过他离开。
王守言又道:“可惜啊,就算日后当了驸马又如何?本官可听说了,永乐宫那位是个体弱多病的,焉知你这驸马的位置能坐多久?”
闻言裴衍脸色当即冷了下来,转身看他时,一股子森寒之气从瞳孔透出来,甚至隐隐溢出了几分憎恶。
王守言哪里见过他这般模样,就连几次同他一块审那些杀人越货,为非作歹的囚犯时,也不曾见他面上有何波澜。
廊下一阵冷风吹过,竟叫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方才的火气顿时被吓回去大半。
裴衍克制着怒意,声线都沉了好几分:“大人因何发这一通火,自己心里清楚,您背后为谁效力,下官无意过问,但若再出言玷辱公主,休怪下官不留情面!”
王守言被训得怔怔站在原地,反应过来顿时胸膛冒火,尤其是裴衍走时,还皱着眉头不解气似的,深深剜了他一眼。
搞什么?他堂堂一个大理寺卿还让下属给放狠话了?
简直是倒反天罡!
王守言一通火没地方发,走进直房里转来转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心底只剩一片惨淡。
裴衍那小子这回可算把他害惨了。
数日前,郭相要他打听人证的下落,他多少也能猜到郭相恐怕和贪墨案脱不了干系,人证的下落一旦告诉他,只怕是凶多吉少。
可他又能如何?他又不是不识相的硬骨头,上头的人要他办事,他焉敢不从?软磨硬泡从裴衍这得了个消息递过去,尚想着抱上郭相这条大腿,日后升官算是有指望了,谁料消息递过去没几日,郭相便将他叫去,当面骂了一顿,他这才知晓原来那条路线是假的,不止他,连着郭相被裴衍摆了一道。
倒霉催的是近日赶上郭相被解职,与北乌和亲的日子又眼看将至,郭相满肚子火没处撒,算是一股脑烧他身上来了。
折腾半天,竟两头不是人。
要说京城中最春风得意的当属永宁侯秦柏。
这趟回乡祭祖本是心灰意冷,谁知竟意外寻回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他原想着孩子流落民间,能平安归来已是万幸,不敢奢求其他,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认了亲后,便由着他的意思让他自己先回了京城。自己紧赶慢赶跟在秦铮后头一路追着回来,刚进京便听说永宁侯府的世子搏杀刺客,救下了公主,陛下夸其勇毅果决,有侯门风范,赏赐如流水般抬进了府。
秦柏进宫谢恩时,人都是懵的。
要知道秦家祖上也是武将出身,靠着战功得来的爵位,只不过到了他这一代,文不成武不就的,空有锦绣的表象,实际早有没落之势。哪能想到,这祖宗显灵让他找回来的儿子,不但长得一表人才,还是个成器的,就连陛下都赞赏有加,这下振兴侯府真真是有指望了!
秦柏想到此处,一扫从前被沈家压制的郁闷,连同痛失嫡子的悲伤都减轻了许多,只越发觉得日子是越过越有盼头了,出了宫后心下一合计,决定给秦铮补办个冠礼,大办特办,让京城的人都认识认识他永宁侯府的世子。
转眼入夏,夏风微熹,白日初长。
裴衍果真每日从家中做了早膳,天将亮时送至长庆门,由白露亲自接手再送进永乐宫。
起初李嫣不过是将信将疑,让白露掐着上朝的时间去宫门口瞧瞧,哪想到裴衍在那等了快小半个时辰,白露瞧他皱着眉,还以为是心里怪罪她来得太晚,谁知他将食盒递过来时,脸色虽有些懊恼,却是和和气气地叮嘱了一句:“今日出门太早,这真君粥怕是凉了,回去记得用隔水煨一刻钟再给殿下食用。”
白露愣了一愣才应下,眼看着裴衍转身离去的背影,当即感叹,殿下真是随便一挑就挑了个贤内助,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甚至脾气都比寻常人好了不知几倍。
真好!
白露提着食盒回到永乐宫时,李嫣已经起身有一会儿了。
从前在清心观,寅时山钟敲响,观内弟子便闻声而起,接着便是洗漱洒水、早课诵经,李嫣无需受此约束,但她向来眠浅,被钟声震醒后便再难入睡。起初她也常感无奈,后来倒也习惯了在这片寂静中独自醒来,望着窗外的幽微天光,静坐至天明。久而久之,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寝殿大多时候只让白露进出伺候。
她进来后,李嫣从窗边挪步走来。
“今日又是什么?”她问道。
白露打开食盒,取出了一碗鸡蓉粥和两碟小菜放在桌上,笑着说道:“上次殿下不过提了一嘴这鸡蓉粥味道清鲜,裴大人已经连着三日做这粥了。”
裴衍做的膳食比不上尚食局做的精细,味道却深合李嫣的胃口,开始几日,巴掌大的瓷碗只能吃小半碗,渐渐地倒是能吃得见底,加之每回来的膳食几乎都不重复,除了常见的粥汤,时而药膳配松糕,时而果羹配酥饼,花样迭出,竟让她对每日送来的食盒生出了几分期待。
可有时心细之余,难免刻板,一听李嫣有了偏好的吃食,便想着多做几次,让她吃得开心。
李嫣也很给面子,一会功夫,整碗鸡蓉粥便剩了个底。
白露笑称:“奴婢苦口婆心劝了好些年,还不如裴大人出手管用。”
甚至,她发现裴衍用的碗似乎隔几天就会有些细微的不同,纹样相似,容量却是越来越大。
李嫣端详着面前的瓷碗,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的体弱之症,除了从前在道观被磋磨的那段时日落下的病根,跟饮食不规律也有很大关系。如今连着一段时日细心调养,气色总算比从前红润,不再是那种脆弱的苍白。身体里仿佛有一股暖流在缓慢滋生、游走,驱散了沉积多年的寒意,连带着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色,也如冰雪初融般,化开了些许。
一种奇异的温暖滋养着她的心,李嫣静静地坐着,眨了眨眼,只忽然想到裴衍说的那处宅院。
她想:寻常烟火,三餐四季,倘若一辈子这样沉溺下去,也很好。
然而几乎在这个念头冒出的同时,耳边就有另一道声音朝着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你疯了吗?
你怎么敢?
你命途多舛,沉浮煎熬,周围虎狼环饲,稍一松懈便会被吃个干净,你有什么资格放纵自己?
血海深仇尚未得报,你又怎么敢有这样的念头?
这个声音刚静下去,李嫣只觉心中白茫茫一片虚无,像漫天大雪盖住了所有想要跃起的草木,空阔又寂寥。
她问道:“今日可是初八?”
白露道:“正是,五月初八。”
郭砚修前往北乌和亲的日子。
男子和亲,史无先例,硬是让她一环扣一环地办到了,甚至直到如今,都没有人怀疑过此事有她的手笔。
李嫣想起这件事,蓦地笑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她想起当初让此人去和亲,是想借玉如意之事加剧父皇对郭家的忌惮,驱虎吞狼,一点一点打压郭家的势力。
世家之首犹如百年老树,根基深厚,风吹雨打伤得了枝叶,难摧其根。
可悲的是,依附其上的藤蔓与栖息其下的鸟雀,往往比旁人更加敏锐机警。只要察觉到一丝凋零的征兆,它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振翅飞远,去寻觅下一棵更为茂盛的巨木。
没了鸟雀的拥簇和滋养,老树很快便会枯败腐朽,只待一场飓风袭来,彻底倒下。
白露问道:“殿下,你说郭家真的甘心就这么把唯一的继承人送出去吗?”
李嫣悠悠道:“甘不甘心的,又能如何?还能抗旨不成?只怕那老头憋着一口气,没安好心。”
白露似懂非懂,又问:“既然郭相和当年陷害陆家的事没有关系,那殿下也不用想方设法扳倒郭家了。”
“有句话叫,先陷之于危局,再施之以援手。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扳倒郭家,我要的,是郭家为我所用。。”
以她的力量,要扳倒郭家胜算太小。
她要杀的人,从始至终就只有那一个。
她的一切布局,只是在精心挑选一个令她满意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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