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九日，京郊浐水驿官道。
一行人风尘仆仆，自官道尽头而来，行至驿站前。
驿长早已得了消息等在门外，对着来人躬身一礼，道：“小人赵某，见过顾将军。”
为首的人一身戎装，翻身下马，从怀中拿出驿券递过，道：“赵驿长不必多礼，我等一行需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入京，有劳驿长安排。”
双手接过驿券，赵驿长唤来驿卒引亲兵往西廊安顿，自请将军及随行书童、老仆、医官三人进入东院净室，旋即奔往后厨，吩咐按三品以上例备酒肉米面。
顾文捧着驿卒送来的食盒，进屋就看见顾骁正拿着小刀雕一只骨哨。
“将军这骨哨可是快成了，”顾文将食物放于桌上，边布碗筷，边说着，“小郎君定然欢喜得很……”
话音未落，老仆赵叔已引着医官张先生一齐入了房内，四人遂围案而坐，一同用饭。
饭后，张先生再次给顾骁检查了一下旧伤愈合的情况，见无感染的迹象之后，便收起药箱道：“将军这伤，如今已好得七分，只需按时服药，避免劳乏即可。”之后便回了旁边厢房。
赵叔铺好床榻之后，走到顾骁身边，低头一礼，道，“将军也早些歇息吧。”
顾骁点点头，回道：“有劳赵叔，近日赶路劳顿，也请好好休息。”赵叔谢过之后，便也去了隔壁的耳房歇下。
顾文在院子里持一杆木枪练着枪法，顾骁走到门边，看着他的身影，不禁出声提点：“枪走直线，力发腰脊，你腕上功夫还欠些火候。”
顾文刚好收势回身，额上沁着薄汗，听见声音连忙抱拳应是，接着便转身继续练起来。
顾骁倚着门框，思绪有些飘远。
三年一次例行入朝禀事，原本应是上年十月，因战事骤起，奏报延至今日。
漠州是北境边陲重镇，顾家三代镇守于此，大大小小的战事经历无数，本不至于会延误近半年的时间。
只是去年战事起时，军需粮草却出现供应短缺的情况，药材更是出现多有霉变，以致将士伤病难医，战力大损。
虽有丈人和妹妹的商队带来药材，但是数量终究有限。
再加上……想到这里顾骁一皱眉头，雍王举荐的行军司马在此时竟私扣军饷，还借机进行职位变动，虽然最后被自己力压下来，此事恐怕也早已传到了雍王耳朵里。
此次进京，顾骁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不喜欢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可又不得不为。
多想无益，顾骁将骨哨收入怀中，又对顾文嘱咐了几句，转身回了内室休息去了。
时间一晃，便过了数日。
顾骁事先就预想过，这次的入朝奏事不会太顺利，但是未曾料到，单是昭德帝的召见，就等了十日。
到达驿站的次日一早，他便去四方馆报了到，被安排住进宣阳坊的官第，就这么日日候旨，一直到四月九日，才有宫里来人，告知他第二日紫宸殿外候旨。
翌日，顾骁天未亮便起身，便身着公服，去了紫宸殿外等候，这一等，便等到了日上三竿。
待他进到紫宸殿内，便看见雍王和潞王分立于御案下首两旁，昭德帝端坐于御座，正在看一份文书。
顾骁垂首，行了一个军礼，呈上了三年来边镇军务奏报与粮草账册，恭声道：“臣顾骁，奉旨呈交漠州三年防务实情，边关将士效忠如故，不敢懈怠。”
张德全将奏报接过，呈至御前，分别放好。
昭德帝拿起奏报，逐一翻阅，殿内一时间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片刻后，昭德帝放下账册，指尖轻点着最后一页，道：“漠州去岁战事损耗甚巨，朕已知晓。然而，奏报显示此战我军并未有重大伤亡，账册所载的军需调拨却损耗巨大，这又是为何？”
顾骁闻言，抱拳行礼，恭敬回道：“回陛下，去岁战事，将士奋勇抗敌，虽无亡者，但仍有不少伤患，药材损耗大半用于救治伤员。”
昭德帝动作一顿，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既如此，重伤者很多么？”
顾骁低头答道，“不曾。”
昭德帝闻言看了一眼雍王，随后手指又点了点册子，坐直身体继续问道，“既如此，为何还有收购药材的支出？户部调拨的药材难道还不够？”
顾骁心思一转，便知此前定是有人已在昭德帝面前告了自己一状，仍平稳答道，“回陛下，户部调拨的药材，入库之时，臣也在一旁查验，数目确实足够。然而……”
略微一顿，他继续道，“去岁战时，士卒负伤，常备药材不堪使用。于是开库取药，这才发现，所储药材竟有一半已经霉变，无法使用，因此不得不从民间商户处采买补充。”
昭德帝闻言点点头，“倒是有理，但是……这收购药材的价格，似是多了些罢？”
顾骁心下一叹，只得道，“陛下明鉴，民间所存药材品质有优劣之分，采补均是按照品质定价。去岁末，漠州大雪，药材急缺，此时正好有南方来的商人兜售药材，均为极上等品质，价格却五倍不止，不得已才高价采购。”
他心知，昭德帝既然问了，那自己的这个说辞是必然不能完全被取信的，眼下自己另在调查的一件事虽还缺少证据，但此时也不得不提了。
想罢，他继续道，“对于药材价格一事，臣另有一事容禀。”
昭德帝随意一挥手，“说吧。”
“臣收购该批药材之后，有医官验看，称其品相竟与宫中所用相近。药材商自称货自南地收购而来，臣恐其中有诈，便托人到南地暗查上家。消息回报称，那南地药商，实际却是北地人士。其长年在江南贩运，却专供高品质高价药材。臣疑此事或涉军需流通之弊，因尚无确证，未敢载入奏报。”
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昭德帝沉吟片刻，又看向了雍王。
军队药材入库都需要行军司马查验，调拨药材由兵部和户部共理，这几个节点都和大皇子有不小的关系，察觉到昭德帝的视线，雍王立刻行礼上前。
“父皇，顾将军所呈账册可否让儿臣一观。”
昭德帝点点头，让张德全把账本交给了他。
雍王将账本翻阅一遍之后，恭敬送回御案，再行一礼后，转身对顾骁说道，
“顾将军的账册，孤已看过。但是，账册中有一事，孤尚有未解之处，还望将军解惑。”
顾骁心道不好的预感果然应验，也只得提起十二分精神仔细应对，“殿下但说无妨。”
“账上写明，去岁夏末，行军司马领库房二百斤药材，分于三处营地存放，以备不时之需。”雍王一顿，“然而，待秋末战事起，却同时出现药材霉变上报记录，此事是否太过巧合？”
“回殿下，三地同时上报药材霉变，臣初闻亦觉得此事有蹊跷。然而，药材分三地存储，均有营地仓管和医官共掌。当时战事骤起，臣于赤河川督军，霉变药材由司马依例下令销毁，臣未能亲验。”
雍王闻言，稍稍提高了声调，继续问，“战事紧急，顾将军不在场也是合理。可是药材霉变一事，竟无其他可拿主意的人么？三营同时上报，无人留存霉变药材作为证据。药材销毁之后，将军似乎也未进行追查。”
“此事……将军要如何解释。”
顾骁只得再次抱拳行礼，道，“殿下明鉴！去岁深秋时节，漠州罕见多日细雨，故三地同时上报药材霉变，臣确实以为是保存不当所致。待督军回营，药材已然销毁，无法验看，故将此事暂时搁置。”
“然此时药材告急，为避免耽误战事，臣只得先行安排采补药材事宜。及收得高价药材，医官验看后提醒，臣更觉其中蹊跷，故待战事稍歇便立即开始调查，然迄今尚无确证。此事却是臣之过错，请陛下责罚。”
昭德帝听了这话，又对着雍王道，“雍王可还有疑问？”
雍王笑了笑，“将军世代镇守漠州，殚精竭虑。彼时战事起，又遇药材告急，一时无法兼顾也是情有可原。从药材霉变一事至今数月，顾将军已将商人身份查询至此，足见将军用心之深。既如此，儿臣无其他疑问了。”
顾骁垂首抱拳行礼不敢起身，视线看向脚尖，眉头不自觉皱起，雍王的话句句是体谅之语，但其中深意却是另有所指。
只是当时，在赤河川督军时，自己不慎被淬毒流矢擦伤，待从高热昏迷中醒来，行军司马已将药材销毁完毕，众人因担忧自己伤势，竟无一人想起去督看记录，此时便成了隐患。
一下子，顾骁四醍醐灌顶突然明白起来。
巧合，一切都太过于巧合了。
药材霉变，销毁，高价药材，北地的商人……
而雍王的母妃，当今皇后，当年便是因母系一族的抚军安边之功得了封，如今的兵部有不少雍王的附庸……
顾骁觉得自己抓住了某个线索，然而没有证据，也解不了眼下的困境。现下，只能寄希望昭德帝还没有动了顾家的心思，看在顾氏世代镇守漠州的苦劳，不做进一步追究了。
昭德帝沉吟良久，终还是没有直接下定论，他转头问向一直未曾发言的潞王，“潞王可有什么疑问？”
潞王饶有兴致地看完了雍王和顾骁的问答。顾骁或许看不清这一系列的事，对他来说，却是一目了然。
雍王的野心大了点，顾骁也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雍王，不过，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听闻昭德帝问话，潞王赶忙行礼回话，“回父皇，也无他问。”
昭德帝点了点头，“既如此，今日暂且作罢，顾将军先回官第等候消息，”说着又看了看雍王和潞王，道，“你们二人也先下去吧。”
众人领命依次退出紫宸殿，各自回去。
顾骁心上始终压着的石头，三日后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以顾骁累世镇边、功高勋著，特授金吾卫大将军，赐第京师，子孙承袭罔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