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尽欢低下头,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一点软肉,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
这人……怎么会这么不经夸。
气氛还没完全缓和下来,巧姐已经将两碗馄饨端了上来。热腾腾地冒着香气,汤清透得近乎金色,里面漂着几朵紫菜、几粒虾皮,还有猪油提香,表面点缀着一把翠绿葱花碎和榨菜丝,色香俱全。
“谢谢!”纪允川看得直咽口水。
“你要的老样子。”巧姐抬抬下巴,“还有你上次说的那小程序我老公搞好了,你待会儿试试看,现在我这儿扫码能直接点单然后跳微信收款页了。”
“行嘞!”他笑着应声,又不忘对许尽欢嘱咐一句,“趁热吃,不然皮就烂了。”
许尽欢无意探索对面的人想不想当男小三,春末傍晚冷风乍起,她迅速舀起一颗馄饨,轻轻咬下一口。
很鲜,很烫。
比她想象的更好吃。
汤底里隐约有猪油香气,但弥漫在骨汤之中却又不腻,榨菜丝提味,少量虾皮咸香适中,被烫开的紫菜夹杂着炒过的芝麻,很香。
她默默在心里记了下来,春末一人食的视频可以尝试做馄饨。
她发呆的时候,纪允川已经吃完三个,一边吃一边还不忘观察她的反应。
“合你口味吗?”他试探着问。
馄饨皮子软,肉馅带着胡椒香气。
她吃下第三个的时候,胃开始有点抗拒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吃。
“嗯,很合,馄饨很好吃。”她回答得简洁。
热气升腾间,她的脸透着一点因为热气氤氲而淡淡的红,眉眼被雾气蒸得更显柔和。
纪允川看着,像是忽然被什么轻轻拍了一下,发自内心的高兴。
又遇到了,真好。
他不太确定许尽欢记不记得高中那段日子,甚至连他是不是能算得上她的“朋友”都不好说。但他清楚地记得她。
她的头发偶尔会因为没睡好往一边敲起来,总是站在学生会会议室一角,话不多,但声音很好听;做事利落,却对人疏离,只有偶尔被问起的时候才轻声应答。
他一直记得她的声音,冷淡,但是柔软。
晚风吹进巷子里,带着夜市的喧嚣和馄饨汤底的余香。
等到扫码付款时,许尽欢站起身去摊车前拿手机,巧姐看她的眼神像是看穿了些什么,笑着冲她摆了摆手:“不用了。”
“不能这样……”她下意识想拒绝,毕竟是她说要请人吃饭的。
“小川常来吃,在这存了钱的。”巧姐眨了下眼。
许尽欢怔了下,没再说话。
回头时,纪允川已经把吃饭前合起的板凳拆开归位,坐在轮椅上朝她咧嘴一笑:“回家啦,我在巧姐这存过钱啦,自动扣款~”
他的声音依旧明朗,许尽欢却忽然觉得心口像被一只软软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像看到了一只快乐的小动物。
这人相关的记忆找回来后,许尽欢隐约想起,从高中开始他就是这样,像个发光体。只要他在,周围永远一群人,热热闹闹的。不过那时候,她没怎么和他交流过。
她忍不住侧头看了纪允川一眼。她没接触过残疾人,上一次听说轮椅两个字还是在《我与地坛》。不过眼前这位肯定不是什么骨折崴脚,因为这轮椅根本不是医院租赁或者年纪大的老人会用到的那种有背后有把手,双侧有扶手的款式。
“说好了请你吃饭的。”她轻轻开口,双臂交叠在胸前,慢悠悠地走在他身侧,语气平平淡淡的,像是陈述。
“嗨,下次再说呗。”纪允川笑着摆手,“反正咱俩上下楼,以后约饭多方便。好多餐厅一个人去都没办法点太多好吃的。”
说话间语调轻松,仿佛就是在聊天气那样。
许尽欢心里瞬间拉响了一级警报。
她不太擅长频繁应对一个热情而熟络的人,尤其还是一个曾在记忆中占过一小块角落,现在又突然闯进稳定生活节奏的人。
她沉默着跟在他身边,机械地迈步,脑子里却已经飞快地想了一套跑路计划:是不是得换房子?刚刚是不是太快暴露了自己住哪层?她刚刚买的新房啊······
身边的轮椅忽然停住了。
她回神,看见纪允川脱外套。
起风了,风带着夜市的烟火味,从两排郁郁葱葱的树之间灌进来,吹得她发丝微动。
“你干嘛?”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新的,我刚买的,甚至还没过水。”纪允川将外套抖了抖,“春末风凉得很,你刚吃了热的东西肯定出汗了,你就穿了件打底衫,不嫌弃的话披着点儿。”
“……不用,我不冷。”许尽欢下意识摆手。
她说的是实话。她怕热不怕冷,春秋季节常常开着窗睡觉,而且,她也不是习惯穿别人衣服的人。
可纪允川没急着收回手。
他坐在原地看着她,一双圆眼泛着光,下垂的眼尾配合着夜色,显出一种无辜的执拗。
像条耍赖的狗……
“让我耍个帅吧,”他可怜巴巴地说,“求你了。”
许尽欢沉默两秒,判断出这人实在是自来熟过头,而她已经感受到夜市有人侧目,实在不想在原地久呆,最终还是接过了外套。
外套很大,她整个人包得像裹了一层不合身的雨衣,袖口盖过手指,走路时边角随着动作轻轻晃着,像她的猫在还瘦着的时候身上的那只围兜。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袖子里只露出半截的手,觉得有点无奈。
穿别人的外套。
她这辈子没干过这种事。
走回家的路上,他推着轮椅走得慢,和许尽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不时悄悄瞄她一眼,似乎怕她走太快。
到了小区门口,她抬头看了一眼星河湾的灯光。
他们慢悠悠地走到C栋门口时,楼道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纪允川转动轮椅前轮刹车,掏出手机:“加个微信好不好?以前高中学生会聚会你一次也没来,你毕业之后都找不到你。”
许尽欢点点头,从宽大的外套袖子里艰难掏出手机,配合地扫了他的码。
他的微信头像出乎意料,是一张旧旧的栏杆转角,背景模糊得像胶片机拉过光。昵称很简单,就一个大写字母:“J”。
她以为会是蜡笔小新,或者龙图表情包配上“长矛沾屎戳谁谁死”网名。没想到竟有点文艺,或者说,收敛。
加完好友,他替她挡住电梯门。
电梯抵达19楼那一刻,她将外套脱下还给他:“谢谢英雄的馄饨和外套。”
“嗨,哪儿的话。”他笑着摆手,还是那副不做作的少年气,“晚安,做个好梦。”
“你也是。”她点点头。
电梯门缓缓合上,她听见他在里面轻轻地吸了口气。但没多想,输入密码开了门。
门一关上,纪允川整张脸都垮下来。
他按下电动助力的开关,轮椅滑动的声音在走廊里空荡地响着。
到了20楼,电梯门一开,他左腿忽然毫无预兆地猛地一弹,像抽了筋一样直直踢出去。那一脚力道大得几乎让他身体侧倾,整个轮椅晃了一下。
纪允川下意识按住大腿,可抽搐还在继续。
他闭了闭眼,呼吸不匀地把自己的腿扯回来,一只手死死压在膝盖上。
十几秒后,才终于平静些。
他把那条仍不太听使唤的左腿抬起来,小心地放回轮椅踏板上,轮椅缓缓滑出电梯,转弯回到门前。
密码锁滴答一声开锁。
他推门进屋,客厅灯自动亮起。
崽崽趴在落地窗边的狗窝里,本在打瞌睡,一听门响立刻跳下来扑到门口,尾巴摇得风车一样。
“嗨,崽崽。”纪允川脱鞋,随手揉了揉狗脑袋,“我回来啦。”
他的手背一抖。下肢痉挛又开始了。
右腿这次也跟着抖了,像要比赛似的跟着一起抽,整条小腿都在弹。
他没了挣扎的**,他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死死的撑住鞋柜,另一只手去拉刹车。轮椅在地上顿住,但身体已经出了冷汗。
崽崽还在他旁边蹭来蹭去,毛发刷在他的手臂上,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不适,在尽力安抚。
他抬手,轻轻地在狗脑袋上敲了一下。
“别瞎凑热闹。”
空气中浮出一股异味。他低头,发现裤子内侧已经被晕出一大片水痕,沿着裤缝蜿蜒而下,滴在地板上。
他没有表情。
只是默默从鞋柜里拿出一块抹布扔在那滩水上,然后推着轮椅进卫生间。
他没有关门。
崽崽想跟进去,他摆了摆手,狗很识趣地停下,但仍坐在门外等着。
浴室门内亮着光,他撑着扶手转移到马桶上,靠在扶手边,扯下鞋袜和裤子扔在一边的瓷砖上,动作一如既往地熟练。
早就过了该导尿的时间。
本来是四小时一次,他却硬生生拖到了现在。实在是因为见到许尽欢之后他太开心了,整个人精神亢奋得过头,像喝了三杯冰美式。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喝完馄饨汤,只记得她说“合口味”的时候,眼睛眯了一下,像刚刚崽崽追着的那只猫。
不过还好今天他的身体够争气,回家才闹了这么一出。
整段腰此刻都僵硬地疼,尤其是打了钢钉的那节脊椎,像要散架了似的。他叹气,今晚又要痛到睡不着了。
可是今天还是有好事发生的,就这样功过抵消了吧。
导管接上的那一刻,一股热流顺着塑料管流入储液袋,他整个人像脱了力一般靠在身后立着的马桶盖上,胸口剧烈起伏。
崽崽低低呜咽一声,担心地看着他。
他对着天花板笑了一下,像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别担心。”他声音低低的,不知道在安抚自己还是崽崽,“哥还撑得住。”
水声止歇,脊背终于放松。他将导尿包收拾好,把轮椅坐垫的套子拆下,铺了张浴巾转移到轮椅上,把地上沾湿的长裤袜子和坐垫扔进洗衣机,又回到玄关把门口的地擦干净,抹布洗干净晾在阳台。
收拾完这些烂摊子,又去洗了个澡,他坐在阳台前,看着夜色中微弱的灯光。思索片刻,转动轮椅到阳台的边上,穿好从腰连到腿的支具,死死捏着阳台边缘的扶手短暂地站起。探出头去看楼下,发现亮着灯。
19楼阳台上的灯还亮着。
他莫名其妙地又高兴了,重新坐回轮椅靠着椅背,揉了揉崽崽的脑袋。
崽崽把头搭在纪允川膝盖上,嗷呜一声。
纪允川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膝头的小狗:“崽崽,虽然不知道以后啥情况,但至少哥今晚,运气爆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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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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