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着薄薄凉意的触感令苏卿景恢复几丝神志，他下意识抓翼歌的手，翼歌却不愿意让他抓。
银澜属极地人鱼族，体温维持在24℃左右，对温度感知十分敏感，可在极地冰川下生存，生活环境超35℃会严重脱水。
换言之，银澜鱼虽然扛冻得很但是耐高温天赋一点没有。
苏卿景的体温已经比人的正常体温高了，过高的温度会烫到翼歌，所以他现在拼了命地也要把手缩回去。
奈何苏卿景攥得太死，翼歌一丁点都拽不动。
人鱼生无可恋地望着浑浑噩噩的人，纳闷这么小的人哪儿来那么大力气。
“烫，苏，松开。”翼歌蹙眉警告，“hen，松，不松。翼歌，生气。”
可是苏卿景非但不听，反而抓得更死更用力了些。
翼歌撅嘴气得乱扇耳朵，耳鳍珍珠也响得没有章法。恍惚间，他注意到苏卿景额上沁了一层薄汗，仔细一看，耳朵也红得不得了。
“苏，不正常。”翼歌伸出另一只手晃他，“苏，苏？”
良久，苏卿景才半睁半开眼，嘴缝中呢喃出模糊不清的字眼。
“en？”
“翼……我……”他一把抱住翼歌的脖子啃下去。
翼歌烫得立马要把人扒下去，还让他赶紧松口。
苏卿景睫毛微颤，任他如何说都揪着翼歌不放，甚至神志不清地含糊其辞：“让我抱会儿，你好凉快，我好热，热。”
面对苏卿景的请求，翼歌一面觉得要不让他抱会儿吧，一面又担心他体温会蒸干体表的水分。
而且就方才咬的这一口来说，疼得他好像被咬了块儿肉下来。
再三思量，翼歌决定不给他抱了。
在百般劝说依旧无用和，他终于忍无可忍，像砧板上的鱼一样疯狂甩动尾巴。
或许是劲儿大了点儿，压不住，苏卿景闷哼一声，拗不过才慢吞吞松口松手。
放了鱼，苏卿景神情迷茫，木楞半天，二话不说开始脱外套。
纽扣几乎是一颗颗扯绷的，待咖啡色长袖褪至臂肘堆出一块块隆起的褶子，苏卿景骤然抓着白色背心剧烈咳嗽，身子越咳越低，几乎贴到地上。
咳得实在快喘不上气，苏卿景脑子忽而清醒几分。
单单是麻醉药的话，不该是这样。
所以那海盗撒的第一把粉末，难道是……
苏卿景忍不住干呕起来，紧接着一边咳嗽一边大口换气。
药效持续发作，苏卿景眼中变得重影叠叠，莫名的燥热如后浪推前浪般席卷脑后。他按捺住心境努力冷静，可还是忍不住眼神凶恶地盯着翼歌。
翼歌当下一骇，往后缩半圈抱住自己，暗暗吐槽苏卿景现在好凶，一副随时要把他削成生鱼片吃掉的样子。
没等他安慰好自己，苏卿景从地上撑起来。他瞳孔空洞，喃喃不绝的嘴中吐出断了线的声节。
他左歪右斜地靠近翼歌，伸手薅住翼歌两肩，惊得对方措不及防甩了一尾巴，直将其抽开滚进货箱堆。
人鱼限制设施判定攻击行为，啪呲一响，翼歌直挺挺地倒下去。
苏卿景攀着货箱起身，抬眼瞧见翼歌眼角淌出的泪水穿过鼻梁，一点点滑进另一只眼睛，再从那只眼睛里滚出来，变成一颗白珍珠弹落在地。
“我……”苏卿景心中蕴藏着无数薄凉，宛若飘下了一场大雪，“我到底……在做什么。”
因电流蹿过身体而恍然褪色的人鱼正在微微抽搐，特殊的声带里缓缓挤出几声微不足道的啜泣。
人鱼一族体态修长姿色艳绝，而翼歌那样漂亮又清纯得不谙世事，苏卿景怎么可以对他动手。
这简直是想一下都该扇两巴掌的事。
况且人鱼又能理解几分，是知道苏卿景很危险，还是知道人类**的不堪。
他很可能已经把苏卿景刚刚的举动当成了攻击行为。
平心而论，刻于生物基因中的原始冲动固然存在一丝温柔，但在人鱼眼里即便是过分的温柔，也是一种危险。
这种原始的、不加思考的行为，就是一种粗鲁、蛮横而不讲理的冲动。
苏卿景坐起来，瞟过杂物间那头堆积的渔网，凭着仅有的理智默默挪过去。
网很旧，破了好几个大洞，苏卿景没多想，撑开网子就往身上套。
渔网这东西只要裹在身上，就会越缠越紧，够紧了，苏卿景就不会做出很冲动的事情。
翼歌醒来后奇怪他钻网里作甚，费了老大劲儿靠过来却欲近又止。
他依稀记得昏迷前发生了什么，也记得自己抽了苏卿景一尾巴。
“苏?”
半天没动静，翼歌才堪堪靠近，轻轻戳了戳他。
还是没动静，翼歌鱼耳朵一摇，立马拽着网子想给人弄出来。
在鱼的世界观里，网代表陷阱和危险，被渔网缠住出不来就会死。
翼歌显然不希望苏卿景死掉，所以连抓带撕要把人从网子里抠出来。
不过很可惜，人鱼带蹼的手不够灵活，半透明的蹼让他对杂乱的网束手无策。
翼歌干生一气，看着越解越乱的网咧嘴呲牙，气不过张口上去咬。
居然能咬断网线。
有时候暴厉的确比理智实用得多。
翼歌牙口很好，仅仅一分钟便啃断了五根线，从啃出来的洞里可以牵出苏卿景的手。
不过不出所料，翼歌被烫到了。
“体温，好高，ei糟！”翼歌顾不上烫，决定先把洞啃大点儿。
苏卿景在半梦半醒中推开翼歌，断断续续地讲：“别……你会，烫伤……我歇一会儿……就。”
翼歌闻言急得搁地上滚作一团，拿尾巴拍拍脑瓜想什么办法能给苏卿景降温。
尾尖偶然拍上几滴水，翼歌想起桶里有水，便咕噜咕噜滚过去把水桶推到苏卿景身边。
但是被网缠住的苏卿景太大了，翼歌无法把他掂进水桶。
人鱼无奈趴桶边乱瞄，搜罗到地上的毛巾，就学着苏卿景的手笔浸湿后盖其身上降凉。
等待片刻，温度确实下来了。
看来物理降温有效，翼歌攀着桶发呆，尾巴卷点水反反复复往苏卿景身上浇。
浇花儿似的，从头浇到尾。
再次感受苏卿景的温度时，翼歌鱼蹼摸一把顿觉不妙。他提着湿毛巾捂到自己脸上，不由得愣上两愣。
“wo……热的。”
这个温度，居然还挺舒服。
翼歌捂着热毛巾惬意，大脑空白立刻将苏卿景抛去脑后。
先敷一会儿再说。
“en，热呼呼，舒服的……”翼歌顶着毛巾搓搓，“wowowowowow.……”
毛巾温度渐渐变凉，翼歌回神，顺手把毛巾铺回苏卿景脸上，等候片刻又拿起来敷脸。
直到他终于发现热热的东西不是毛巾时，可算意识到大事不妙。
翼歌焦急万分地摇晃苏卿景，自言自语讲，“烫，降温，水，没用。”
苏卿景闭着眼睛迷糊，说出来的话大多是热。翼歌颅内灵光闪现，鱼耳朵上弹，想起苏卿景说抱他的时候会很凉快。
所以抱抱会好受一些吗？
翼歌闷头思索，犹豫着要不要试一下。
可苏卿景这个烫手山芋着实令鱼望而却步。
他拎着毛巾抖抖，瞅眼苏卿景，看起来很难受。上手摸一把，先不管烫不烫了，隔着网一把抱紧。
大面积接触人鱼冰凉的肌肤，苏卿景下沉的眉心缓缓舒开。
翼歌眨巴眨巴眼睛，看来抱抱是有效的。
于是边抱边咬渔线，颇费了点力气才给人拖出来。
不断升高的体温让翼歌心生怀疑，怀里只怕抱的不是人，而是一个小火炉。
火炉越烧越旺，他只能强迫自己与其额间相触，尾巴卷紧裤脚，顺势别进苏卿景两腿之间，再默默祈祷温度赶紧降下去。
人鱼两米四的尾巴很大，把人圈起来简直绰绰有余。
翼歌盯着苏卿景发呆，他仍然很烫，虽说客观上已经有了好转。
“翼歌……”苏卿景低哑的声音传进耳朵，在翼歌看来，这就像一只弱小的生物幼崽在向他寻求庇护。
翼歌将苏卿景往怀里抱了抱，鱼鳍耳朵前后摇摆给他扇风，白亮珍珠也叮叮当当响，“苏，慢慢，不烫。”
他的声音和晴空下游荡的白云一样干净空灵，人鱼基因编码决定的生物本性促使翼歌和他的族人一样，具有保护弱小幼崽的情感倾向。
他不觉得苏卿景很强，似乎从小时候抓伤他的那一刻起，他便成了翼歌眼中弱小的需要被保护的对象。
虽然通常情况下人类都会被人鱼看低一等，他们没有坚硬的鳞片，肌肉不够发达有力，也没有迅疾的速度和强大的生存能力。
但翼歌眼里的苏卿景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弱小，他一直将其视为血肉喂养出来的属于自己的人类幼崽。
即使幼崽已经长大，他依旧会认为，苏卿景所缺少的东西仅限于他给他的怜悯。
人鱼体表的水分迅速蒸发，苏卿景环着翼歌的腰，额头轻蹭人鱼轮廓清晰骨立的下巴，偶有几缕汗湿的碎发翘起，这很难不让翼歌认为他在撒娇。
翼歌抱着他，即使爪蹼因脱水变得泛白，也要由上到下地抚摸对方起伏的脊骨。
苏卿景半睁眼睑，瞳中映入一两点稀疏的光。他张开嘴，伸出舌头舔抵翼歌的锁骨。
颗粒感刮过肌肤，人鱼巨大的尾鳍微微颤动，他单手捧起苏卿景的下巴，却摸了一爪子汗。
水生生物不懂陆生生物舔抵其他个体意味什么。
但是翼歌曾听别的鱼说，非洲大草原上有一种叫狮子的猫科动物，它们会为族群里的其他同类舔毛，是友好、和睦的意思。
所以苏卿景是在亲近他？
虽然不理解，但翼歌尊重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别。
他试着舔了一下苏卿景的脸侧，有种和海水相近的咸味。
“人，很爱舔，别的吗?”翼歌轻声问，顺带搁口腔里捋了下舌面。
苏卿景迷迷瞪瞪摇头，不知从哪儿唤回一丝神志，“人，只对有好感的东西做这件事。”
“东西。”翼歌呐呐，微凉的舌尖卷起柔软的耳垂，“翼歌，也喜欢，苏，这个东西。”
苏卿景难免吭了一声，身上温度不减反增。翼歌困惑，问：“苏，wei，温度，高了。”
温度一涨再涨，苏卿景搂着翼歌渴得想喝水。
翼歌扇两下耳朵，尾巴卷着水桶溜过去。
桶里的水不干净，他知晓人类肠胃的脆弱，不能和人鱼一样滤出水中的杂质，只茫茫然滞愣几秒，老实回到苏卿景身边，一本正经道，“水脏，不喝，会病。”
可苏卿景像个听不懂话的孩子，一直口干欲裂地说想喝水。
他会尝试抓翼歌的手，用带着哭腔的嗓音请求：“翼歌……水……我想喝水……”
翼歌对带着哭声的请求没有丝毫抵抗力，可水真的不干净。
泥沙、灰尘，细菌，每一款都够他躺个三四天的。
翼歌沉默，又受不住苏卿景乞怜，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人鱼清奇至极的脑回路咯噔一灵，为他提供了一个方法。
他木愣地凝视起手腕，隐匿于皮下组织下的青紫色血管纹络清晰，跳动着不息的脉搏。
以心脏为核心的人鱼自净化系统是一套特殊的生理器官，新陈代谢速率非常快，可以排除毒素，净化污秽。
虽然依据能量单向流动定律，目前无法用科学理论解释人鱼自身ATP(能量)的供给是如何维持正常生命活动的。
翼歌竖起尾鳍，表情淡然地割开手腕。
鲜艳的血液从划痕处沁出，灼亮的血珠啪嗒啪嗒滚落，翼歌甩掉尾尖沾染的血渍，托起苏卿景的脑袋把手腕凑过去。
他神情温柔，声音极具安抚意味，轻轻地告诉苏卿景，“翼歌，血，干净的。苏，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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