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垂拱四年·清明。
清明时节，天公作美，一改前几日的闷雷细雨，露出了湛蓝的晴空。阳光温煦地洒在怀贞坊的青石板路上，武宅门前的柳枝新翠欲滴，随风轻摆。
这是一个寄托哀思、亦是迎接新生的日子。
清晨，武玥用过了寒食节的子推燕和饧粥，便在阿福的伺候下换上了一身素雅得体的月白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朵小白花并那支特制的银簪。兄长武宸也已准备停当，他今日未着华服，只一袭低调的靛蓝色圆领袍，神色间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肃穆。
「都备好了吗？」武宸问侍立一旁的刘管家。
「回大郎君，车马、香烛、祭品都已齐备，随时可以出发。」
今日，他们要去城北的邙山脚下，为逝去的母亲温氏扫墓。这是武家每年的定例。父亲远游未归，这责任便落在了武宸肩上，今年，他带上了病愈不久的妹妹。
马车碾过石板路，驶出怀贞坊，穿过熙攘的街市，缓缓向城外行去。车厢内气氛有些安静。武玥透过车窗帘隙，看着外面流动的街景，插满柳枝的门户、提着祭品匆匆而行的人们，无不提醒着她这个时代人们对祖先的敬重与追思。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马车抵达了邙山脚下。这里远不如清明渠畔喧闹，山峦起伏，松柏苍翠，一座座墓碑静卧其间，显得格外肃穆宁静。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泥土草木混合的气息。
在刘管家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了温氏的墓前。墓碑打扫得干干净净，显然常年有人维护。武宸亲手摆上祭品，点燃香烛，然后撩起衣袍，郑重地跪了下去。
「母亲，宸儿带玥儿来看您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深深的怀念，「家中一切安好，父亲虽远行，亦有家书寄回。玥儿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如今已大好了，您不必挂心……望母亲在天之灵，庇佑父亲旅途平安，庇佑我武家……」
武玥也跟着跪在一旁，依着阿福事先的教导，恭敬地叩首。她望着冰冷的墓碑，心中情绪有些微妙。这位母亲，与她素未谋面，是现代灵魂武玥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但奇怪的是，当她想到在书房翻找时，曾无意中发现过温氏生前留下的手绘儿女成长画像，那笔触温柔细腻；还有那些专门为孩童编写的识字歌谣和算术启蒙册子，字里行间充满了耐心与智慧……这具身体似乎残留着某种依恋的情绪，让她对这个名字不再只是一个符号。
(:з」∠)这感觉真奇怪……明明不是我娘，为啥鼻子有点酸？大概是这身体自带的缓存情绪吧……话说回来，这位古代娘亲看起来是个厉害角色，又会做生意又会教娃，比我那对早逝的现代爹妈靠谱多了……唉，也不知道他们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我这个倒霉催的、被炸到古代的闺女……
她收敛心神，默默祷祝：不管怎样，占了您女儿的身体，我会替她好好活下去，该查清楚的，也一定会查清楚。您老人家在天有灵，方便的话就稍微罩着我点呗？
祭扫完毕，气氛依旧有些沉重。武宸看着妹妹略显怔忪的侧脸，以为她触景生情又兼病体初愈，便温言道：「时辰还早，莫要直接回府空对冷灶寒食。阿兄带你去东市的『荟英楼』用些热食，他家的醋芹和石首炙最是有名，这个时节吃正好。」
武玥正想多看看这神都风貌，自然点头答应。
马车转而驶向东市。与南市的百商云集、平民化不同，东市周围多是勋贵官僚宅邸，市场内经营的也多是奢侈品、高级酒楼、金银彩帛等，档次明显更高。「荟英楼」临街而立，三层飞檐，气派不凡。
进入楼内，环境清雅，客人多是衣冠楚楚之士。伙计显然认得武宸，热情地将他们引至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窗外可见东市繁华街景，窗内则布置着屏风案几，墙上还挂着些字画。
武宸熟练地点了几样招牌菜，除了醋芹和石首炙（烤黄花鱼），还有金齑玉鲙（生鱼片）、清风饭（一种凉拌饭）和玉露团（奶制点心）。
等待上菜的间隙，武宸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些，便指着墙上的一幅画对武玥说：「玥儿你看，这幅《醉吟先生图》，画的是前朝白乐天饮酒赋诗的模样，你看他这微醺的神态，倒是与这酒楼氛围相得益彰。」他又指了指案上一个造型别致的酒壶，「这是鸳鸯转香壶，内藏机关，可一壶盛两种酒，有趣吧？」
武玥听得津津有味，这些细节正是她了解这个时代的窗口。(:з」∠) 唐代就有这么高级的货了？古人这脑洞可以啊！她忍不住多看了那壶几眼，琢磨着里面的机关原理。
阿福在一旁侍立，看着精美的菜肴一样样端上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又是好奇又是拘谨，小声嘀咕：「这鱼片竟是生的？能好吃吗？」
武宸被她的模样逗笑了，示意她也尝尝。阿福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片，蘸了调料放入口中，顿时眼睛一亮，却又不敢大声喧哗，只拼命点头，模样憨态可掬，冲淡了方才墓前的伤感。
武玥尝了一口醋芹，酸甜爽口，极为开胃。石首炙外焦里嫩，火候恰到好处。(:з」∠) 嗯！这烤鱼技术不错！要是能撒点辣椒面就更完美了！可惜辣椒还在美洲玩泥巴呢……
兄妹二人边吃边聊，武宸说着些生意上的趣事和听闻的文人轶事，武玥则适时地问些关于菜肴、器物的问题，气氛渐渐变得温馨融洽。武玥能感觉到，兄长在尽力履行着长兄如父的职责，呵护着她。
酒足饭饱，已是未时正刻（下午两点左右）。阳光透过窗棂，暖洋洋的。武宸吩咐结账，对武玥道：「走吧，送你回府歇息……」
话音未落，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刘管家推门进来，脸色有些凝重，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武家商铺号衣、面带急色的中年男子。
「大郎君，」刘管家低声道，「铺子里的刘沐掌柜有急事寻您。」
武宸眉头微蹙：「何事如此匆忙？」
那被称为刘沐的掌柜上前一步，匆匆行了一礼，也顾不上武玥在场，急声道：「东家，方才户部清吏司的人又来核验咱们上一批河西道来的丝绸，硬是说核验流程有变，要再加征十个百分点『特别榷税』！否则便卡着货不准出仓！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武宸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十个百分点？上次不是刚加过三个点？理由是什么？」
「说是……说是充实边饷，加固防务，乃朝廷新令！」刘沐一脸苦相，「可小人打听了，别家虽也有加征，却远没这么高！尤其是『瑞锦记』那边，几乎没怎么加！他们分明是针对我们武家！」
武宸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锐利：「王主事那边……打点过了吗？」
刘沐压低了声音：「打点过了，但那边口风紧得很，只说是上命难违……而且，下面人传来闲话，说户部有位高管的远房亲戚，近来也组了支商队，专跑河西丝绸路线，价格压得极低，货源却蹊跷地充足……」
话不用说完，意思已然明了。户部有人借手中的权力，一边打压武家这样的正经商户，一边暗中扶持自己的白手套，抢夺生意！
(:з」∠) 好家伙！古今中外，这官商勾结、与民争利的戏码真是经久不衰啊！吃相能不能好看点！
武宸的脸色越发难看，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怒火。
刘沐看了看武宸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建议道：「大郎君，要不……您亲自去拜会一下王侍郎？毕竟……老爷在任时，也曾是他的上官，总该有几分香火情面在……」
「不必！」武宸断然拒绝，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父亲在时，最不喜的便是这般曲意逢迎、结党营私之举。我武家行商，靠的是诚信和质量，不是攀附权贵！此事休要再提！」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语气太重，缓和了些，又道：「况且……那位王侍郎的为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眉宇间闪过一丝清晰的鄙夷，仿佛提及此人都玷污了空气。
武玥敏锐地捕捉到了兄长语气中那份不同寻常的决绝和厌恶。(:з」∠) 哦？听起来有故事啊！这位王侍郎看来很不招我哥待见，连我爸都看不上他？这人品得差成啥样？
武宸看了一眼身旁的妹妹，似乎不想让她过多接触这些烦心事，便对刘沐道：「我知道了，你先回铺子稳住局面，我稍后就到。」
「阿兄，」武玥却忽然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我跟你一起去铺子里看看吧。」
武宸一愣：「玥儿，铺子里杂乱，且……」
「我病好了，整日待在家里也闷。」武玥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妹妹对兄长事业的单纯好奇，「再说，我也是武家的女儿，自家生意，总不能一直两眼一抹黑吧？我就去看看，绝不多话。」她真正的目的，是想更深入地了解武家的运作，了解潜在的敌人，以及这个时代商业与权力的交织。
武宸看着妹妹清澈却坚定的眼神，想到她近日来的变化，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也好，那就一起去看看吧。刘管家，你先送阿福回府。」
阿福虽然也想跟着去，但不敢多言，只好乖乖跟着刘管家先走了。
武家的丝绸铺子位于东市的核心区域，店招「武氏锦帛行」几个鎏金大字十分气派。店内宽敞明亮，各色绸缎绫罗琳琅满目，顾客不少，伙计们忙而不乱。
但此刻后堂的账房里，气氛却有些压抑。账房先生姓张，也是老人了，正对着账本愁眉不展。见武宸进来，连忙起身。
武宸直接问道：「张先生，核算过了吗？若这十点的税银真成了定例，我们这批货还有多少利润？」
张先生推了推眼镜，苦笑一声：「大郎君，不瞒您说，若是常态，怕是……仅能持平，甚至微亏。河西道路途遥远，损耗本就大，沿途税卡层层盘剥，如今户部再来这么一下……唉，若是老爷在……」
话语中的未尽之意，谁都明白。若是武仪仍在户部尚书任上，谁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刁难？
武宸沉默地听着，手指紧紧攥起。武玥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扫过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听着兄长与掌柜、账房之间专业的对话，「茧税」、「漕运费」、「折色」、「脚钱」……一个个陌生的术语涌入耳中，拼凑出一个庞大商业帝国运作的艰难与复杂，也让她更直观地感受到了朝堂权力是如何像一只无形的手，轻易地扼住商业的咽喉。
武宸与刘沐、张先生又商议了片刻，暂时也只能决定先如数缴纳这笔「特别榷税」，保住货物和信誉，再从长计议。
离开铺子时，夕阳已经开始西斜。回府的马车上，气氛比来时沉重了许多。武宸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忧虑。
武玥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位兄长，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要独自扛起家族的重担，应对内外交困的局面。
「阿兄，」她轻声开口，「会很难吗？」
武宸睁开眼，看到妹妹关切的眼神，勉强笑了笑，习惯性地想掩饰：「没事，生意上的事，起起落落常有，阿兄能应付。」但他眼底的沉重却骗不了人。
他顿了顿，像是告诫妹妹，又像是自我安慰般低声道：「只是这世道……做生意愈发不易了。有些事，并非努力经营便可如愿。玥儿，你只需安心在家，这些烦心事，有阿兄在。」
武玥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但她心里明白，那位素未谋面的王侍郎，恐怕已经成为武家商业之路上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绊脚石。
马车驶回怀贞坊，停在了武宅的乌头门前。那扇门，仿佛将外界的风浪暂时隔绝开来。
但武玥知道，有些风浪，是关不住的。
它已经开始拍打这个家的门槛了。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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