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林许谙做了个漫长的梦，醒来时出了满身的汗。
冬日的阳光透过满是霜花的玻璃直射在脸上，睁开疲惫的眼，林许谙伸出手缓缓擦了擦有些湿润的额头。
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半。
掀开被子坐起身，她撑着双膝让大脑清明些，走出房间。
“醒啦？”魏瑾华看到她后赶忙迎过来，关切地摸了摸她的脸，“好点了没？”
“好多了。”林许谙揉着眼皮说，“昨天我怎么回来的？”
她记得自己是坐上宋加熠的车回来的，路上的时候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就闭上眼睛眯了会儿，再之后的事不记得了。
“昨天你都烧糊涂了，傻丫头，大雪寒天的穿那么少跑出去，不要命了？”魏瑾华手指戳了下她额头，“幸亏人家小宋帮人帮到底，二话没说给你背上楼，不然我一个人可不知道拿你怎么办。”
林许谙一怔，扭头看向她。
“你说，是他背我上来的？”
“对啊，”魏瑾华笑得挺灿烂，“谙谙呀，这个小宋人挺不错的，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林许谙感觉头又晕了。
“这小伙子长得帅，还挺有礼貌，说的少做的多，这么好的孩子不多见呀，”魏瑾华扫了她一眼，“你俩...”
“我俩就只是认识，连朋友都不算。”林许谙伸手让她打住，思前想后不太放心地追问：“昨天你没和人家说什么吧？”
魏瑾华想起昨晚打电话时，宋加熠还声称自己是林许谙的朋友，这会到林许谙嘴里他们又连朋友都不算了，魏瑾华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林许谙一眼。
“我能说什么？”魏瑾华心情不错，没打算多纠缠，“你以为我心里没谱？要主动也该是男孩子主动，我姑娘这么漂亮，又不是找不到对象！”
“...”林许谙摇摇头，她不认同魏瑾华的话，但也不想多说什么。
“漂亮”这个词，现在就像是一根刺，每当她听到，心中都不免应激厌烦。
但在亲人面前，林许谙会尽量控制住负面情绪。上次不小心失控，让魏瑾华难受那么久，林许谙现在想起依然自责。
不过她没时间介意这些，魏瑾华的那些话让她陷入了短暂失神。
宋加熠这个人，和他看起来的样子并不相同。他的外表是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冷面神佛，心里却是个爱操心的热心市民。
林许谙突然起了些剑走偏锋的念头。
冬日的阳光隔着一道窗，照得人脸上发热。
吃过午饭，林许谙又回到了自己屋子躲着，拉上窗帘，一根一根吸着烟。魏瑾华见不得她每天过得跟个吸血鬼似的，下午的时候把林许谙从房间拖出来，要她陪着自己去超市。
林许谙不想出门，架不住魏瑾华连珠炮似的在耳边念叨，最后只得随意披个大棉袄，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她拉了出去。魏瑾华看见她套了件这么臃肿的衣服，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从大城市回来，反倒不注意打扮自己了？”
“大城市的人也不是都爱打扮自己的，很多老板都穿拖鞋上班。”林许谙漫不经心地回击。
昨天下了一整天雪，今天又是大太阳，林许谙小心翼翼地走着，路很滑，一不留神就会摔倒。魏瑾华牵着丁点走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停。
北风卷着碎雪粒砸在路过商店的门窗玻璃上，斑驳的柏油马路上，向阳处的残雪化成暗黑色的水洼，车轮碾过时溅起细碎冰碴。前日的积雪已凝结成青灰色，像被磨花的镜面，倒映着行人匆匆而过的模糊影子。
人行道砖缝里嵌着未被清扫的残雪，踩上去发出一阵 “咯吱咯吱” 的碎裂声。
这一带不在市中心，没有多少拦路的摊贩，只有一辆卖烤地瓜的三轮车停在公交站旁，车轮下垫着旧麻袋防滑，蒸汽从炉缝里冒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吹散到路边沾满冰雪的树枝上方。
过两条街拐个弯，离家最近的大型超市就到了。
超市外张灯结彩，大红灯笼如瀑布高高悬挂。墙上、门上贴着福字和春联，红色的纸张搭配金色的字体，异常醒目，一走进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年味。
超市不让大型犬入内，魏瑾华把狗栓在了超市旁边的烧烤店，烧烤店老板娘崔姨是她关系不错的牌友，这种小事是举手之劳。
马上就到除夕，超市里人满为患，身处在这样的环境，林许谙隐隐有些厌烦。密集的人群有些吵，眼睛和耳朵都吵，不过她也懒得发作这些负面情绪。
魏瑾华一进超市，独属于女性基因内的购物欲被唤醒，看见什么顺眼的都要往购物车里扔，林许谙成了那个负责推车的工具人，默默跟在她身后。
穿过琳琅满目的商品区，逛了有半小时，魏瑾华终于挪到了果蔬区。
平时她自己买菜就在小区周围的菜店或早市，要不是林许谙回来，她基本不会跑太远来超市。
“这超市的菜真是越来越差了，还不如楼下果蔬店的新鲜。”魏瑾华站在蔬菜区扒拉着眼前的菜品，不满意地嘟囔。
林许谙胳膊肘撑着推车把手，站在不远处心不在焉地发着呆。
周围络绎不绝的人一一经过，或不紧不慢，或步履匆匆。过年期间是超市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人流量剧增，顾客们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福安城市不大，遇见熟人的几率不小。
林许谙正发着呆，突然感觉有两道身影在她身边驻足。
“...林许谙？”
林许谙闻声看过去。
一个身穿棕色狐狸毛大衣、梳着高马尾，化着精致妆容的女人正站在她斜侧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女人身边还有个年纪比她小些的女生，正对林许谙投去不明所以的目光。
林许谙看着那高马尾女人，脑海里努力检索着这张脸孔，足足十秒后，她终于对眼前人有了那么一丝印象。
这人好像是她高中同学。
“我是黎陌呀，你不认识我啦？”
黎陌走上前，上下打量林许谙几遍，眼底似有若无闪过不可置信的嘲讽之意。
都说女大十八变，林许谙像是把这句话反着论证。她曾是她们那届校花，当时多少男生心目中的女神，谁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校花沦落成这样了。
素面朝天，邋遢不羁。
虽说也没多难看，但绝对谈不上光鲜亮丽。黎陌觉得，起码她与现在的自己没法比。
毕业这么多年，很多同学都曾好奇地打听过林许谙的近况，也展开过许多猜测。不过每种猜测的最后，都不免往歪的方向走去，多数人都觉得她这样的大美女最后肯定会傍上哪个大款。
可如今。
黎陌瞧了瞧林许谙身上那件臃肿的大棉袄，又看了眼她未施粉黛苍白的脸。
这副模样，可一点都不像傍着大款的样子，倒像没人要的弃妇。
林许谙一向敏锐，察觉出黎陌热情表象下的不屑，轻扯了下嘴角。
几个月的消沉放纵，林许谙体重上涨了十公斤，皮肤也因为熬夜和吸烟变得有些暗沉，自然远远不及年少时的天生丽质。这些与印象中样子明显的差距，让她成了别人眼中跌落神坛的证明。
她习惯了各种投向自己的目光，那些眼神里想表达的话，她只需一眼就知道。
“挺多年不见了，还真没认得出。”林许谙微笑着波澜不惊道。
印象中的黎陌不长这样，林许谙用专业的眼光往她脸上扫了一遍，已然看出她这张脸大致调整了哪里。她刚才的话不是出于讽刺，刚刚见面时，她是真的没认出黎陌来。
黎陌不经意地挑下眉，“我也差点没认出你呢。”
面上两张笑脸，嘴上谁也没让着谁。
本来就不算有交情，没必要装作多熟。
林许谙装作听不出她的阴阳怪气，云淡风轻地说：“那你继续逛着，我妈在前面，先过去了，拜拜。”
她推着车往前面魏瑾华的方向走。
“哎。”黎陌叫住她，“许谙，年后咱们有高中同学聚会，你来不来？”
林许谙门都不想出，怎么可能去这个莫名其妙的同学聚会？上学时她性子比现在安静，没交到什么朋友，高中毕业后，她也没有再和哪个同学联系过，毫无和他们叙旧的理由。
“再说吧。”林许谙这样说。
她不想直接说不去，不然很可能还会被拉住掰扯半天。
林许谙敷衍扯了下嘴角，推着购物车从黎陌身边经过。
“姐，你和那个美女姐姐是同学吗？”黎陌身边的女生问。
“是啊，”黎陌脱口而出，随后看了她一眼，“她上学的时候可是校花，我都没想到几年不见，她变胖了这么多，不但邋遢，衣品还差。看来做女人啊，后天的努力比先天重要得多。”
曾经她见到林许谙还会有羡慕嫉妒，如今再见，黎陌心里自信了许多。
“可是姐…”女生欲言又止。
可是姐，你今天出门可是化了个气场全开的全妆，即便如此还这么和人家素颜较劲，不也挺说明问题的。
这话女生没说出口。
漂亮的衣服，昂贵的化妆品是女人包装自信的底气，习惯了光鲜，很多人会把美颜相机中的那张脸当成真实的自己。
林许谙懂这一点，她做医疗美容这么多年，很多客人看到自己在高清相机下所有角度的素颜照，都不太想接受那是她们本来的样子。
在这个社会，美貌是很多人心里评判他人和自己的标准，也因为这一点，有人过于膨胀高估自己，以为有了美貌就有通往一切坦途的权利，也有人过度自卑，以为生活中的所有不顺都是因为自己没有漂亮的脸孔。
林许谙曾经也被这种思想荼毒至深，现在想来，真觉得荒诞。美丽从不是外挂，有时甚至是累赘。
过去二十多年中，太多人赞美她的外表，让她一度也有些认为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认为漂亮的人更容易得到爱，更容易接近想要的一切。
这些想法，简直大错特错。
魏瑾华见林许谙走到自己身边，往刚才她来的方向看了眼。“和谁聊天呢？”
“一个无聊的人。”林许谙无所谓地说。
超市里循环播放着《恭喜恭喜》，喜气洋洋的氛围里，逛着逛着，林许谙阴郁的心情也跟着好转了些。
这一趟实打实买了不少东西，除了过年期间要吃的果蔬鱼肉，还有一些坚果炒货、蜜饯果脯。
推着小山一样的购物车出来，母女二人整理了一番货物，拎着大包小包走出超市。
林许谙：“打车吧，东西太多了。”
二人走到路边，林许谙把袋子放在地上，拿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
“哎，确实买多了，重死了。”魏瑾华往旁边烧烤店门口扫了眼，丁点正在门口来回踱步着，朝她兴奋地伸舌头。“你在你崔姨这多呆一会儿，等会我过来接你。”魏瑾华对它说。
丁点似乎能听懂她的话，朝她大声“汪汪”两声，停止踱步坐立在原处。
福安市不大，打车起步价才几块钱。上车后，魏瑾华长长舒口气，扭头看了眼身边的林许谙，见她正望着窗外，神思遨游。
“谙谙，你也是有车的人，怎么不把车开回来呀，这样去哪都方便。”
魏瑾华一向节俭，平时出门很少打车。虽然只是几块钱，但她也觉得这钱不该花。
林许谙望着窗外没回头，半晌说：“不想开车。”
从江锦开车回福安，怎么也要一天一夜，魏瑾华想想也情有可原。
晚上魏瑾华简单做了三两个菜，林许谙吃饭时一如往常的无话。小时候教过她“食不言寝不语”，被她贯彻到现在，魏瑾华心中却不见欢喜。
她觉得女儿越长大，反倒越封闭自己了。
“之前说明年买房，想好在哪买了吗？”吃饭时，魏瑾华闲聊问林许谙。
左右她现在也无事在家，等林许谙买了房，正好可以搬过去住，每天有人陪着，或许女儿心情能好些。
谁知这话刚一问出口，林许谙夹住的一块排骨突然不小心掉到了桌子上。
魏瑾华一顿，“怎么了？”
“没事。”林许谙平淡的脸上不见情绪，“暂时没这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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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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