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注意的是,本次演习,联合战略总部特别加强了战场心理干预与行为预测环节。”台上上校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调门,将秦川几乎沉沦的思绪猛地拉回了现实,“我们非常有幸,请到了来自共和**事科学院心理与行为研究中心负责人——莫清言中校,担任本方心理战与行为预测首席顾问。莫顾问在行为分析、心理建模方面具有极高的造诣。下面,让我们以掌声欢迎莫顾问,就蓝军指挥官可能采取的心理战术及我方的应对策略,做简要说明。”
室内响起一阵礼节性的、克制的掌声。
莫清言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上台。她的身高和仪态让她即使站在一群高级军官面前也丝毫不显弱势。
“谢谢首长。”她的声音透过质量极佳的音响设备传来,比秦川记忆中更加悦耳,像冰凉的丝绸滑过肌肤,却也更加冷静、客观,每一个字词的发音都无比清晰,经过精准的权衡,剔除了所有可能的多余情绪,只剩下纯粹的信息本身。
“根据蓝军主要指挥团队既往演习数据、个人传记、公开发表言论及行为模式建模分析,其在心理战层面,大概率会采取以下三种策略组合……”
秦川的手指在桌下再次猛地攥紧,之前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痕尚未消退,新的压力又叠加上去。她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勉强维持住面部肌肉的静止,让自己看起来是一尊真正冰冷的雕塑,而不是一座内部正在经历地震和火山喷发的岛屿。
她看着她。
看着那张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变得清晰又模糊、温暖又冰冷的脸庞。此刻,这张脸正用最专业、最客观、最抽离的语气,分析着冷冰冰的数据、构建着无形的模型、计算着枯燥的概率。
五年。
整整五年。
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或许是愤怒的质问,或许是彻底的无视。
她演练过所有可能的表情和反应,用五年时间为自己铸造了厚厚的铠甲。
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场合。如此猝不及防,如此……公事公办。
莫清言的语调平稳如静水深流,她的目光配合着讲解,平静地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偶尔会在某位凝神思考的军官身上稍作停留,似乎是在评估对方接收信息的程度和反应。
当那束琥珀色的、冷静到极致的目光,终于,不可避免地,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秦川所坐的区域,落在她脸上时——
秦川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同时冲向了大脑,又在瞬间冷却下来,冻结成冰。
她清晰地看到,那只握着激光笔的、精致完美的手,食指按压在开关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真的只有一下。短暂得如同高速摄像机下的一帧画面,微弱得如同蝴蝶扇动一次翅膀,几乎可以被归类为错觉。
随即,莫清言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或许有半秒,或许更短。那沉静深邃的琥珀色眼底最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像一颗极小的石子投入古井无波的深潭,激起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但那波动消失得太快,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无法确认,迅速被更深的、近乎绝对的平静覆盖、吞噬,仿佛那微小的失控从未发生。
她的语速没有丝毫变化,音调依旧平稳悦耳,流畅地继续着她的分析报告,逻辑严密,措辞精准,仿佛刚才那瞬间几乎不存在的凝滞,只是秦川过度紧张和痛苦下产生的幻觉。
但秦川知道不是。
她捕捉到了。她那经过特殊训练、对细微变化敏锐到极致的观察力,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停顿和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微澜。
这一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内心的混乱,却带来了更深的寒冰。一股混合着巨大愤怒、尖锐痛楚和可笑荒谬感的情绪,像失控的炼金反应,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猛烈地产生,横冲直撞,试图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却被她死死堵住,只能疯狂地灼烧着她自己。
她竟然……还能如此冷静。
冷静到近乎残酷。
仿佛五年前那个不告而别、留下一地狼藉的人不是她。
仿佛她们之间那短暂却如同暴风骤雨、几乎燃尽秦川所有热情与信任的暧昧与纠缠,从未存在过。
不过是他人口中一个无关紧要的传闻,或是她档案里一段需要被评估的、可能影响心理稳定性的过往。
莫清言的简报结束了。她微微颔首,向台下致意,步调与她上台时一样平稳从容,走回自己的座位。全程,她没有再看向秦川的方向一眼,仿佛那个角落,那个人,与室内任何一件家具、任何一个陌生的面孔没有任何区别。
简报室内再次响起一阵礼节性的掌声,比之前似乎更热烈一些,显然她的分析赢得了在座不少军官的认可和重视。
秦川没有动。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挺直的脊背像被焊在了椅背上。她只觉得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飞速远去、褪色,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她自己心脏那沉重而缓慢、一下又一下的跳动声,在冰冷的胸腔里孤独地回响,撞击着那些刚刚被强行重新冰封起来的裂痕。
这场重逢,比她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战斗,都更像是一场酷刑。
简报室的电子沙盘倏然熄灭,顶灯骤亮,刺目的白光驱散了模拟战场的幽暗,也惊醒了沉浸在战术推演中的军官们。
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如同一声叹息,在寂静被打破的瞬间格外清晰。低沉的交谈声开始弥漫,有人舒展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有人迫不及待地拿出通讯器,屏幕的冷光映照着急切的脸庞。
秦川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股急于脱离此地的决绝。
她需要新鲜空气,需要离开这个充斥着那个人无处不在的冰冷气息的空间——哪怕那只是一种无形无质的压迫感。
她刻意偏开视线,不去看前排那个已经起身、正低头整理平板电脑的清瘦身影。那人微微侧着身,脖颈线条美丽而优雅,发髻在灯光下泛着墨玉般的光泽。秦川猛地转身,像逃离什么看不见的漩涡般,朝着门口走去。
她的步伐很快,军靴的硬底踏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稳定而略显急促的叩击声,像是要踏碎某种无形却令人窒息的桎梏。走廊里人流渐密,低声交谈的回音嗡嗡作响,她却只觉得一种隔绝于外的喧闹。
她只想立刻融入其中,尽快回到她熟悉的、可以直接用枪炮和战术说话的领域,那里的一切都有明确的规则和界限,不像这里,不像那个人带来的、几乎要撕裂她的混沌感。
“秦川少校。”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不高不低,清晰冷静,穿透了略显嘈杂的背景音,精准地落入她耳中。像一颗精心打磨的冰珠,猝不及防地砸在她刚刚仓促筑起的心防上,激起一片冰冷的、细碎的战栗。
那声音……
五年了。
褪去了记忆中或许曾存在过的、那点极其稀薄虚幻的温和,只剩下纯粹的、经过精密控制的平稳。每一个音节都恰到好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比几分钟前简报时通过麦克风传来的、经过电子设备略微过滤的声音更加不带温度。
秦川的脚步猛地顿住。背影瞬间绷紧,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
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轰鸣着,却又无比清晰地捕捉着身后那个声音留下的每一丝冰冷的余韵。
胸腔里那颗东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汹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意。
周围经过的军官投来些许好奇的一瞥。一位少校被一位中校叫住,在这基地里再平常不过。但两人之间那瞬间凝固的、几乎肉眼可见的低气压,却隐隐透出一丝不寻常。目光扫过她们肩上的军衔,又了然地移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明智地避开这潜在的风暴眼。
秦川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翻腾叫嚣的情绪。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迅速覆盖上了一层惯常的、冷硬的面具,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锐利寒光,像冰层下闪过的刀锋。
莫清言就站在几步开外。
她似乎比五年前更清瘦了些,但挺拔的身姿和那股子由内而外、不容错辨的冷静权威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让她显得更加难以接近。一丝不乱的发髻,熨帖笔挺的常服,扣得一丝不苟的风纪扣,甚至连袖口露出的一截衬衣都保持着绝对整齐的长度——每一处细节都透着极致的严谨和自律。她看着秦川,那双眼眸里,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映不出任何波澜,也倒映不出此刻秦川任何外露或隐藏的情绪。
两人之间隔着短短几步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五年的时光洪流和无法逾越的、布满了冰碛与裂痕的鸿沟。空气里,那缕极淡的、带着冷冽雪水与墨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缠绕上秦川的感官,让她胃部一阵不适地收紧。
“中校。”秦川开口,声音比她预想的还要冷硬几分,像粗糙的冰砾相互摩擦,刮擦着她自己的喉咙。她选择只称呼对方的军衔,一个刻意拉远距离的、安全的符号,“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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