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规沉默地行走于她自己的世界,她的少女时代是黑暗混沌的。
直到骆等递给了她一本《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真题》,她的世界才照进来一束光。
骆等是她学业上的领路人,在他的指引下,她对知识产生了向往……不,准确地说,是她对传说中的“知识改变命运”产生了信仰。
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拥有这种信仰无疑是幸运的。
但成绩的提升,总归需要一个过程,高一上学期结束的时候,宋清规的成绩也只是中等偏上的水平。
育才高中的学费是一学期一交,每个学期报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学费交给班主任。
高一下学期的开始,班主任一一点名,点到宋清规:“你的学费呢?”
宋清规站起来,双手攥着校服裤子,低着头:“晚两天。”
“又晚两天?”班主任没好气:“怎么每次交点什么钱,你都不能按时交?咱们学校一学期学费才八百块钱,这都交不上吗?”
宋清规的高中班主任是个势利眼。
沧城那时候还流行给老师送礼,班主任自然看人下菜碟。
宋清规只机械地重复:“晚两天。”
班主任翻了她一个白眼:“给你一周时间。”
然而第二天,宋清规就不见了。
班主任又在班里冷嘲热讽:“小小年纪不学好,逃学?!她将来能考上大学我跟她姓!”
后来三天宋清规都没来,骆等越来越担心。
同学们议论:“那哑巴不会交不上学费辍学了吧,穷成这样吗?”
第四天宋清规终于出现在教室门口,但是她右眼是肿的,嘴角是青紫的,是……被人打过的样子。
班里的人又开始窃窃私语,宋清规置若罔闻,走到座位上坐好,从她的破书包里掏出课本。
骆等按住她的胳膊:“你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宋清规挣脱。
“你爸打的?”这是骆等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长离岛上的男人大都靠捕鱼为生,在海上风吹日晒,好不容易回到家,就喜欢喝酒发脾气、打老婆打孩子。
可宋清规没有说话,骆等也没法追问。
就连一直挑刺的班主任,那天都没找宋清规麻烦,只在下课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宋清规,明天别忘了把学费带过来。”
宋清规听了这话,像一个木偶一样,呆呆坐着,双目失焦地看着黑板
骆等知道,她还是拿不出学费。
那天晚上,骆等跟自己的父母说了宋清规的事。
第二天,骆等的妈妈来到学校,见到了宋清规。
那是个极温柔的女人,她拉着宋清规的手,带她去了校长办公室,替她将整个高中的学费都交齐,然后带她去了医院,给她开了治外伤的药。
那天晚上,骆等的妈妈还跟老师请了晚自习的假,开车载着骆等和宋清规去了沧城的美食街,那里有一个利民商场,沧城第一家肯德基刚刚开业,那是宋清规第一次吃肯德基。
宋清规红着眼眶,拼命地嚼着汉堡,她饿极了。
骆等的妈妈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慢点吃。”
宋清规点点头,但吃饭的模样并没有收敛多少。
哪怕受到了这样的关照,宋清规依然寡言,甚至连最基本的跟长辈寒暄都做不到。
骆等只记得,他和妈妈将宋清规送到幸福路口的时候,宋清规笨拙而炽热地看向妈妈:“阿姨,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
这笔钱对于骆家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骆等的妈妈也再三告诉宋清规不要有压力,但宋清规没有食言。
从第二天开始,每天中午午休和晚上放学,学校的每个垃圾桶旁边都能看到一个逡巡的身影——是宋清规在捡可以卖钱的瓶子和纸壳。
同学们有的笑话她,有的说她身上有垃圾堆的臭味,她是所有人口中的笑料。
可宋清规不在乎,到了后来,她甚至在课间跑去别的教室,问有没有不要的瓶子。
宋清规靠卖废品挣到了一点钱,就进了一些货,有同学们爱吃的魔法士干脆面、卫龙辣条,还有好看的中性笔、本子,一有空就在各个教学楼和宿舍楼中间售卖。
校长和有些老师可怜宋清规,对她这种小商贩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一很快过去,拿期末考试成绩那天,骆等跳级去了高三。
临走前,宋清规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那个……钱还没攒够,但我不会忘了的,你放心。”
骆等对她的倔强很是无奈,把自己看完的参考书一股脑都留给她:“宋清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宋清规看着骆等,蓦地笑了。
骆等瞬间恍惚,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宋清规笑。
少年的心跳空了一拍,骆等智商高,但感情上并不早慧,他是过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情窦初开,就是宋清规微笑的那一瞬。
然而那一瞬,发生在他们分别的时刻。
宋清规将钱攒够的时候,骆等已经被保送,因为不用参加高考,他已经提前离校了。于是她只能拜托骆等的班主任将钱转交给他。
这就是宋清规和骆等在少年时代最后的交集。
薛律听到这里,已经有些站不稳,他双手撑着栏杆,浑身生了汗。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情感上的疼痛是能传导给躯体的,太疼了……
十年前宋清规身心的痛楚,终于在此刻,十倍百倍地在他的身体上着陆。
骆等注意到薛律姿态和神情的变化,他理解。
薛律今天因宋清规生出的疼痛,他十年前已经感受过了。
只是那时候他年纪很小,没有办法将这种痛觉和爱情联系在一起。
“我去了高三,才知道宋清规在整个高中部都很有名。”骆等回忆:“大家没完没了地讨论她,夸她的,骂她的,褒奖她的,贬低她的,其实都是爱慕她的。”
说到这里,骆等顿了顿,看向薛律:“薛总,一个少女,如果在漂亮、进取的同时,还贫穷,其实是很容易堕落的。沧城是很小的城市,长离岛更是个不起眼的小岛,但总有一些人,有本事买断漂亮女孩的人生。宋清规在高中,有很多条下坠的路,她但凡有过一丝犹豫,就不会是今天你我眼前的宋清规。这就是我瞧不起你,瞧不起程无量和言奉谦的理由。你们根本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却自以为可以用钱践踏她。”
薛律撑在栏杆上的手臂是直的,但整个上半身却呈现一种佝偻之态,他双鬓和前额的汗液细细密密,他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像有一把很钝的刀在割他喉头的肉。
面对骆等的“审判”,他无地自容。
他想起之前宋清规问他的话:“薛律,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贫穷吗?”
他以为幸福路76号,孟遇星那间破房子,就是贫穷的终极样貌,可他还是低估了世间的苦难。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苦难要降临在宋清规身上。
薛律活到而立之年,第一次觉得天道不公。
与此同时,他想起过往自己所做的种种……
他因为难以启齿的疯狂的嫉妒,不惜用“玩物”这样的词形容她。
他为了满足自己上位者的私欲,在她求职的时候让她离开了她热爱的临床。
现在他还跟她冷战……
薛律……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薛律拼命咽下喉头的梗痛,嘶哑地开口:“你们高中的时候,是谁打的她……”
骆等叹一口气:“不知道。一开始不知道,是问不出来。后来不知道,是不想知道了。”
薛律看着骆等:“为什么?”
“因为太心疼她了。”薛律的声音也有了些颤抖:“她不想提,我为什么要戳她的伤疤?”
薛律垂首,他心里萌生一个猜测,这个猜测让他的手臂不自主地震颤。
只思忖了片刻,他便站直了身子,转身阔步走下楼去。
成城与薛律擦身而过:“怎么了?”
薛律没有理会。
出宴会厅的这一路,薛律经过很多人,他们都想跟这位商界贵人搭话,可奈何贵人步履生风,根本不给他们机会。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服务生突然冒失地撞上来,一托盘的香槟尽数倒在薛律身上。
“啊,对不起薛先生。”服务生手忙脚乱给薛律擦拭:“薛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您的西装我……”
薛律对这个突发状况感到不快,但他有急事要做,只对服务生摇了摇头:“下次注意点。”
成城追下楼来,责备服务生:“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服务生连忙道歉:“老板我不是故意的,我……薛总的外套我会想办法赔。”
成城横眉看了服务生一眼:“之前没见过你,刚来的?”
服务生低着头:“嗯。”
成城不是个刻薄的老板:“这事儿过去了,你不用管了。他的衣服你赔不起。而且就一件西装外套,他也不在乎。下次注意点,再这么冒失,你就别干了。”
“谢谢老板。”服务生眼珠子转了转,走了。
言奉谦走过来:“薛律怎么了?”
“不知道,跟人聊了会儿天就这样了。”
说罢成城抬头看向二楼,骆等还站在那,言奉谦也朝二楼看过去,但并没有把骆等放在眼里。
“刚才那服务生什么情况?”言奉谦问。
“能有什么情况。”成城道:“小年轻不会干活儿,酒洒了呗。”
言奉谦若有所思。
刚才他只是远远看了那个服务生一眼,但他的侧脸,言奉谦总觉得在哪见过。
“言少你别告诉我你现在礼贤下士,已经到了心疼服务员的地步了。”成城讽刺道:“打断我三条腿我都不信。”
“滚!”言奉谦翻了个白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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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痛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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