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剧痛、血腥味。
司时意识清醒的刹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从全身上下每一处炸裂开来，喉管像被刀片反复割划，几乎要窒息。
下一刻，五感复苏，腐臭和霉菌蔓延的味道狂涌入鼻腔，高亢的尖鸣自双耳贯穿大脑，嘴被一大团布塞得几乎脱臼。眼前漆黑，但眼球还能转，大概是被蒙住了。
他想移动身体，却发现自己正被什么紧紧捆着。他试图挣脱。
“啪！”
一个又疾又重的耳光。
“别他妈给我动。”
说话的是个嘶哑的女声，凶狠得像野外的饿狼，尾音却在颤。
“有人花大价钱买你的命。即使你曾经是尊贵的安卡，现在也不过是个任人鱼肉的精神病。
如果你现在还能听懂人类说话，就会知道，挣扎，只会徒增痛苦。”
另一个女声显然更冷静一些，语气森然又冷厉，没有颤抖。
司时不再动了。
“呼……”嘶哑的女声松了口气，转而问道，“她都疯成这样了，还能听懂你的话？”
“巧合吧。”冷静的女声说，“精神病也不是一直都会疯。她也许疯累了。”
“呵。管她呢。”第三个女声响起，听起来有些癫狂，“反正我们成功了，接下来，只需要等人取货。”
“照顾她这么久，从来只能对这个精神病俯首帖耳任打任骂，我恨不能亲手杀了她。”
一双手，蛇一样攀附住司时的脖颈，下一秒，力道猛地加大。
呼吸陡然被扼制，全身的血液如火山喷发一样涌向头颅，喉头不可控地发出“嗬嗬”的哽咽声。
“哟，你们瞧，小疯子也知道自己要死了。”
【03:00】
被捆住的双手触到了一柄尖锐的发簪。
“特莱拉，下手别这么重。”冷静的女人忽然开口，“你掐死爱弗荷我可以不管，但安卡，他们要活的。”
此话一出，司时刚要蓄力的身体忽地滞住。
“有什么所谓？”特莱拉疯笑道，女人诡异的笑声像黑暗中睁开的无数只眼睛，听得人无端胆寒，“他们又没说要全须全尾的。”
话虽如此，那条蛇还是松了力道，转而拍了拍正因呼吸道通畅而狂咳的司时的脸颊。
“幸运的小疯子。”特莱拉癫狂的笑声吹到司时耳边，“竟然还有人想要你活呢。”
小疯子没有反应，仿佛已经被掐晕了过去。
【03:00】
一片黑暗里，司时蹙了蹙眉。
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
他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开始搜寻回忆。
午夜十二点，他正端坐办公室，冷白色长明灯下，整栋政府办公楼静寂无声。桌上摊着一部《安卡艾帝亚史诗》——近期新增的一级异常物品，一本厚实的史书，被一号探索队带回，尚未满48小时。
世事无常，大肠包小肠。他只不过恍惚了一秒，竟然就穿越到了这个鬼地方，被三名绑架者称作“安卡”、“精神病”、“疯子”。
等等，安卡？
在一片漆黑的视野里，记忆中的古老文字逐渐清晰。
“安卡”与“艾帝亚”是两位神眷，也是统治“安卡艾帝亚帝国”的双王。
帝国的初创者是一对异性双胞胎，他们揭竿而起、筚路蓝缕，在旷日持久的战争里横扫十四个国家，统一全文明，争得了双神的赐福。
黑暗神斯古帝诺赐福了安卡，光明神伏厄希赐福了艾帝亚，两位大帝各自拥有了特殊能力，联手将帝国送上辉煌。
而神明的赐福远不止包含特殊能力。
两位大帝结合，又生了一对异性双胞胎，他们的神智与战力丝毫不亚于母父，传承了能力，也继承了母父的名字，成为了下一代双王。
于是代代相传，至一千年后文明毁灭之时，已有三十代安卡艾帝亚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诞生。
而被称作“疯子”的安卡……
司时的呼吸凝了一瞬。
只有一个人。
那个，导致了文明毁灭的人。
霎时间，如同洪水开闸，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疯狂袭击着他的脑海。
“姐姐。”
一个纤细的声音，安卡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干净、可爱的小男孩。
“我害怕。”
永恒的光与暗熄灭了。七日神祭期间，没有光明与黑暗的轮换，笼罩在安卡艾帝亚帝国上空的，是亘古的虚无。
“你怎么跑过来了，是用了能力吗？”
安卡惊喜地从床上坐起来，搂住了自己的弟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别怕，别怕。”
艾帝亚在她的怀里轻轻啜泣。
“外面像是要下雨，妈妈爸爸都戴了面具，变得不像他们了，呜……”
安卡轻轻晃着身子，搂着身量相近的小男孩，安抚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们马上就会回来啦。”
在一片虚无的寂静里，安卡努力让宽慰温暖的笑容爬上眼角眉梢。
“他们马上就会——”
“回来了。”
年轻的、艾帝亚的声音，森冷又潮湿，像神祭日绵绵不休的雨灾。
少女安卡颤抖着，一步步踏上血染的长阶，在看清一切的那一刻轰然跌坐在地。
他们的母父，与他们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位神眷，倒在疯长的血泊里。
而她的亲弟弟，手握一柄锋利的、滴血的长刃，满身脏污的血水，回头看向她。
“为什么。”
她无助地看向艾帝亚。
少年美丽的眼里却没有一丝动容。
“为什么！！！”
她扑向他，抓住她昔日最疼爱的弟弟的衣领，疯了一般的来回摇晃。
“你疯了吗，你怎么敢，你——”
弑母弑父的少年却只是冷漠地推开了她，像推开一株腐烂的枯草。
他拿出一张手帕，那是她曾经送给他的手帕，此时却是他浑身上下唯一没有染血的东西。
他缓缓擦着手。
“安卡大人精神错乱了。”
他吩咐身边的仆从。
“带下去，关起来。”
再然后的记忆，破碎且混乱。
她在漫长的、光明与黑夜交织的梦里沉浮，偶有清醒，也依然疯癫狂乱。
她拿起一切能拿起的东西，砸向一切能砸向的人。她用传承了三十代安卡的神眷能力杀了很多人，又在连续三年的七日神祭期间，利用神祭规则屠戮了无数无辜百姓。
血流漂杵，不忍卒闻。
艾帝亚却只是冷眼旁观，放任民众对安卡的怨念滋生，直至他们成年，将开启加冕神祭的前夜——
安卡离奇死亡。
这符合一级异常物品《安卡艾帝亚史诗》里的内容：自从倒数第二代神眷殒命后，最后一代安卡，严格来说是未上位的最后一代安卡，便彻底精神错乱。
早年间滥杀无辜，帝国五十万人口，近二十万在她手下变成飘散的血雾。后来，她的艾帝亚干脆将其软禁在王宫内，全权掌控国家。
但在史诗记载里，其父母并非死于新任艾帝亚的杀害，而是自然死亡。
司时的眼珠缓缓动了动。
视野被遮蔽了，另外四感却更加通明。
房间外，传来沉稳而隐匿的步伐声，像深渊索魂的恶鬼，离他们越来越近。
【03:00】
他缓缓地、缓缓地，提起一口气。
安卡记忆的最后刹那，是特莱拉掐晕了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
那侍女叫什么来着？她好像忘记了。
但她很生气。她像野兽一样怒吼、撕咬、挣扎，最后被自己的礼服塞了嘴，绑了眼，捆了全身。
这时候，在有限的生命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屠戮无辜的疯子，才终于显出几分茫然无助来。
他听见她在心中向神明求救。
“咚咚。咚。咚咚咚。”
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他们来了。”特莱拉癫笑着，像是吐信子的蛇。
“我来开门。”冷静的女声道。
【03:00】
可惜，神明没有回应祂的神眷。
神明遗忘了她。
回应她的，只是一个外乡人。
“吱嘎——”
门听起来年久失修，像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嗓子。
有人走进来，身法很好，很轻盈，是一个合格的杀手。司时几乎感知不到他的动作。
“人在这里。”
嘶哑的、颤抖的女声说。
“她贴身的侍女已经杀了，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你快带我们离——”
“扑哧。”
什么东西被贯穿的声音。
血的味道从司时正前方喷出来，向四面八方飞溅、包围了他。
几滴滚烫的液体打在他的脸上。就在方才那巴掌扇下来的地方，疼痛的灼烧感还未散去，新的触感已经到来。
滑腻的，滚热的，像眼泪。
短促嘶哑的尖叫在空旷室内响起，尚未来得及穿透墙壁，又一声尖刀刺穿血肉与骨头。
三名绑架安卡的侍女，转瞬间只剩下还在癫狂嬉笑的特莱拉。
脚步声越近，那女人的笑声便越大。她就站在司时身旁，毫无惧色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哈哈哈哈哈，所以，她也会死在我身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扑哧。”
或许就在身边的缘故，这一回的声音格外清晰。司时几乎能看见，冰冷利刃抽出温热□□刹那的黏连。
下一秒，刚抽离特莱拉腹部的利刃就卷携着肃杀的死意，劈向伤痕累累的少女脖颈。
【03:00】
【02:59】
司时猛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闸刀落下的前一秒，尖锐的发簪划破束缚双手的绳索，他扯下蒙住眼睛的布。
刀刃停在颈侧，几乎挨到了女人苍白的脖颈，划出一丝血痕。
一切都停止了。
凶手迅如疾风的动作、缓缓跪倒的特莱拉的身躯、另外两个无名侍女身下狂涌的血池，都像暂停的视频一样，呈现一种奇妙的、安静的永恒。
【02：58】
司时反转手中的发簪，用力割划一圈又一圈绑住他身躯的、绞缠的绳索与床单布。
他的呼吸急促却细弱，或许是因为近在咫尺的死亡；也或许因为，他穿越前，安卡本人已经被三名侍女折磨得不成人形。
【01：30】
她们绑了很多很多圈，严实又牢固。司时用了一分多钟才彻底使自己脱离。
他火速离开利刃之下，来到杀手侧面，简单活动一下脚腕，飞身抡腿。
【01：30】
一切流动了起来，却不在杀手的意料之中。
前一秒手无缚鸡之力的神眷者离奇消失在视野内，身为杀手的他立刻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疾风，但已来不及躲避。
“嘭！！！”
神眷者强而有力的腿如幻影一般出现在杀手背后，碗口般粗壮的手腕，瞬间挨了一记重重的飞踢。
强大如杀手，在这神出鬼没的一击下，也难以握住刀柄。
【01：29】
一切又凝止了，但司时仍在流动。
他在空中转了一圈，俯身卸力。浑身剧痛无比，但没有丝毫迟疑。
【01：25】
一个飞扑，抓住了空中悬浮的利刃的铁质手柄，简单换手。
【01：25】
在接近永恒的这一刹那，杀手敏锐地直觉到了死亡。
他并不意外。刀口上舔血的人，最终也必将死在嗜血刀口下，这是他的宿命。
但他仍觉得屈辱。
他竟然要被这个精神病、这个疯子、这个十恶不赦的鬼东西——
“哧——”
利刃滑进男人的脊背里，和插进女人腹部的声音不同。
女人的腹部是柔软的，尤其神眷宫里的女仆，即使日常洒扫洗衣做粗使奴役，她们的躯体仍被时光赋予了美丽的柔和。
而杀手的脊背是坚硬的。有那么一瞬间，司时甚至要怀疑，杀手会用背脊生生将利刃阻隔在内脏之外。
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他的错觉。
杀手的躯体缓缓僵硬了。他垂头注视从胸口生长出的血色利刃，他刚用它审判了三名无辜侍女的死亡，现在，这柄利刃来审判他了。
他渐冷的手轻轻握住贯穿身躯的刃尖，混沌的双眼缓缓闭合。
神明竟然还在眷顾这个疯子。
神明是不是也疯了。
司时用臂弯擦净了刃上温热的余血。
第一次杀人，他表现地很熟练。
比起杀人后涌起的呕吐感，更让他难受的，是剧烈动作牵动浑身伤口的痛楚。
好在，他最擅长的几件事情之一就是忍耐。
他机械地擦着刀，仿佛刀口的血永远也擦不干净似的。
随后，缓缓转头，看向角落。
整个寝宫一片漆黑。这很正常，历代黑暗神神眷的居所永远是这处亘古的黑暗，千年不变。
只是，最后一代安卡被软禁后，便多了些腐臭和霉味。
角落里躺着的第四名侍女，是安卡破碎的记忆里，少数几个清晰的身影。
她身下没有奔涌的血湖，只是脖颈处有一圈沉重的青紫，隐约能看出，是特莱拉那双蛇一样的手的形状。
安卡幽灵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寝宫中响起。司时冷静地越过几头惨不忍睹的尸体，站在角落侍女身前。
“醒醒。”
爱弗荷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安卡的声音。
她从小就跟在安卡身边，即使安卡疯了，被万民唾骂，又被万民恐惧，她也从未弃她而去。
可不知为什么，她不敢睁眼。
直到残留着温热气息的尖锐利刃轻轻拍在她的侧脸上。
“我知道你没死，你和这个疯女人关系不错。”
疯女人？她在说——特莱拉？
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恐惧狂涌进四肢百骸。比起特莱拉，正在用刀尖轻拍她脸颊的这个人，一定更符合“疯女人”的定义。
“再不醒，我就补刀了。”
寂静的黑暗里，爱弗荷听见安卡的声音——安卡在笑，笑得癫狂且阴森。
她在笑声中惶然睁眼。
从下自上，爱弗荷的眼中逐一映入四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向来冷静的侍女长、一同长大的被她视作姐姐的同僚、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关照的特莱拉。
还有那个被利刃自后背贯穿、满口鲜血喷了一地的杀手。
她深棕色的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
或许，神还是怜悯安卡的。
司时忍着浑身剧痛，眯眼看着角落瑟缩的小侍女，想。
毕竟回应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外乡人。
他数着神识里仅剩的可怜的一分半钟，有些无奈地笑出声来。
但怎么偏偏就是他。
真是走了狗屎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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