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安静了。
仿佛他们从未暴乱过。
又仿佛全世界的时间从未重新开始流动。
“妈妈。”
小男孩儿的纯真声音突兀地响起，似乎有些疑惑，又似乎有些迟来的恐惧。
“安卡她——”
母亲立刻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然后，绝望地，朝祭坛上高大的安卡投来祈求的目光。
司时倒是没空理她。准确地说，司时没空理任何人。
他们很幸运，碰上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个弑杀成性的安卡。
但他们也很不幸，碰上的也是自己，不是那个棋力不足、或者没有神明赐福的安卡。
现在他身负神赐。虽然“神赐”是他自己个人的能力，是瞎猫碰死耗子、又兼打肿脸充胖子的凑巧。
完成安卡夙愿的途径有且仅有一个：就是在七日后的神祭日里，在整个祭祀典礼兼加冕典礼至关重要的【祭礼棋】中胜过艾帝亚。
不是遵从神祭规定，在出现明显胜局时握手言和。而是穷追猛打，直到对方丢盔弃甲，被迫抛弃皇冠。
他们一母所生，神赐的血脉相连，除了祭神之外的一切谋杀都会使他们一损俱损。一人死了，另一人会立即失去神赐的能力，变成普通人，任人宰割。
只有这样。只有在神祭日那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点，只有祭礼棋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只有完完全全、清清白白在天与地、光与暗的见证下，胜过艾帝亚。才是通关的唯一途径。
司时身处祭坛正中，猛然抬头。
天穹之上，隐隐的雷声从未间断，最后一束光明与黑暗被广袤的地平线吞吃入虚无，浓云滚滚，空气潮湿且压抑。
灾难级别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然而，在看清面前之人的刹那，记忆中属于安卡的部分立即横冲直撞，像是想要从脑壳子里挣脱出来，直直扼住对方的咽喉。
他十分确定，那人一定在他眼中、或者面部或者手指的细微动作里，觉察到了藏在潜意识里的杀意。
可那人却在看着他的眼睛笑。
有什么好笑的。司时想。我可是来杀你的。
“姐姐，你醒了。”
出乎意料地，艾帝亚的声音很柔和。甚至，听在司时耳朵里，还有种仅有二人知晓的甜腻。
——是幼童艾帝亚来安卡怀里躲雨的嗓音。
与安卡感同身受的司时十分嫌恶，脸部肌肉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
“别恶心我。”司时冷声说，同时也是安卡冷声说。
艾帝亚璀璨如金的双眸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古铜色颀长指节旋绕银白色光华流转的长发，像一只偷吃了太阳的狡黠妖物，美丽得摄人心魄。
“就恶心你。”
在那十年中短暂的清醒时刻，安卡有时候会想，她的艾帝亚究竟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
分明五六岁的时候，他会裹着被子光着脚，笨拙地启动空间传送能力，在暴雨夜偷偷跑来她寝宫，让她抱着睡觉。
可一转眼四年过去，少年的眼睛依然那么漂亮，灵魂却变成了冷冰冰的怪物。
安卡大概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了。
因为安卡的魂灭了。
但司时承载了她的记忆与思想，还在替她疑问，甚至这个疑问至今又生出了新的变化——
艾帝亚怎么还成了一个会恶心人的怪物了。
这个问题产生于艾帝亚想要拉住安卡的手。
司时：？
启动祭坛结界——不是神祭第四天的事情吗？
司时锁眉闭口，满脸嫌弃。
见他什么动作都没有，甚至一丝疑惑都不曾产生。高大俊美的青年竟然发出一声细碎的呜咽，像个被抛弃的、无措的小孩子。
司时依旧无动于衷。
于是，艾帝亚退而求其次——他轻轻捏住了安卡的袖口。
恶心。
司时的脑中满是安卡的怒吼。可他却并未挣开。
算了算了，他想，抓衣袖又没什么坏处。挣开了，或许那人还要换着新花样恶心他。
艾帝亚发出愉悦的笑声，可眼神却一改方才的稚嫩和天真，像是终于拉下了乔装的帷幕，陡然亮出满心满眼的狠厉肃杀。
“姐姐。”
这一回，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个冰冷的机器。
“抓住你了。”
霎时间，司时脑海中警铃大作。无数种可能性奔涌而出，有的现实，有的荒谬，但此刻却只是慌乱地堆积在一起，疯狂往脑神经里灌。
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要启动最后的一分半倒计时，从这个空旷的、诡异的异世界逃走，能逃到哪儿算到哪儿，逃到死为止。
而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对此界棋局的千般构想，是否就此功亏一篑时，艾帝亚又忽然笑了。像是瞬间变回了那个五六岁纯真可爱的幼童。
“吓到姐姐了？”
他眨着一双好看的金眼睛，悄然松开安卡的袖口。
“给你找糖吃，别记恨我。”
说着，艾帝亚左手平展，把什么东西递到安卡面前。
司时没接。
那东西却飘了起来，钻进安卡左手心。那是一个微微散发着暖意的黑色小光球——神眷的联络器，“黑光”。
安卡艾帝亚的社会进程停留在农业时代，它们自然是神赐之力打造的。整个文明，只有两个人拥有这样的联络器，并且，也仅有他们能使用。
司时不得不接过来，因为那个黑色的光球似乎认出了安卡，黏在了她的躯体上，疯狂蹭她的手指，死活不下来。
纵使如此，他还是决定等祭礼一结束，就把它丢掉。
算他怕了。这个艾帝亚，真有些魔怔的感觉，令他莫名恐惧。
就在他们眼神融汇的那一刻，就在他笑起来的那一瞬间，一切，就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偏移了一小点儿。
司时握紧了拳，又松开，又握紧。
他讨厌这种不可控。
“天溟将开，昼夜将归；循此苦旅，以达彼岸……”
“……敬颂辉光，礼赞长夜；谨承意念，延绵万年。”
接下最后一句赞颂诗，司时、艾帝亚与祭坛下的四十万民众一同缓缓扣上黑白面具。
他从黑面具后垂目俯视匍匐在地的民众，心中陡然升起一丝诡异的直觉。
他讨厌看这些人跪着。
仿佛神明、神眷与神力本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产物，仿佛所有人天生就该站着。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可此时，这个直觉无端令他恐惧。
安卡的目标是杀艾帝亚，而有人的目标是杀安卡。
这个人，或者，这些人，是谁。
司时微微拧起眉——他原先在部门里工作时，向来目标明确果断决绝，仿佛一切天堑般的阻碍都只是一座迈迈腿就能轻松翻越的小土丘。
可来到这里后，他已第三次把眉心拧成一团混乱的结。
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世界之大，他只是不知晦朔的朝菌。
忽然有人揉了揉他的眉心。
司时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猛然后退大半步。
艾帝亚的手凝滞在了半空中，就在他方才眉心的位置，仿佛被司时按下了不存在的暂停键。
电光石火间，司时却在那双金黄色的眼里捕捉到了一丝真正的无措。
无措？
这怪物还有这种东西呢？
司时甚至有些想冷笑。
神眷唱诵完毕后，会直接通过祭坛传送进所属神殿。
他们可以自由选择带进神殿的仆从。这很重要——因为在整个神祭期间，神殿大门紧闭，只有神眷本人可以使用神殿的传送台。
艾帝亚在自己随身的仆从里点了几人，又在祭坛之下跪拜的人群中随便挑选了一些人。
被选中的人无不喜极而泣，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天大的殊荣。
而司时仅指定了一个人。
他也清楚听见，“钦点”爱弗荷时，不远处青年清晰的哼气声。
通体漆黑的巨大神像巍然立于神殿正中央。
黑暗神殿内仅有两人，呈现一片虚无的寂寥。
好在头顶就是群星——虽然也是神力拟合出来的虚假幻象，但总比真正虚无暗淡的教堂外界好得多。
倘若进入此地者眼力稍有不足，便看不清黑夜神的样貌。
历史上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虔诚信徒胆敢直视神容，但司时显然不属于此列。
祂身披长袍，兜帽自然垂落，眉目俊美又柔和，眼中流动着绝对的理性、与冲破理性倾轧而出的悲悯。
很矛盾，但很神性。
柔软的绸衣包裹着神躯，布料垂至地面，湖水一般铺展开来。一柄长刃在手，反射着微小但细密的寒冷星光。周身环绕着一圈漂浮的、发光的银色碎屑。
群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其古文已被人类文明遗忘，但音译过来大约叫“奥斯黛丽”。
——也是坐落于文明四角之一的群星塔的别名。
爱弗荷喃喃道。
“小爱同学，你对帝国版图很熟悉？”
司时敏锐地问道。
熟悉吗？爱弗荷想了想，微微摇了摇头。
她不熟悉。很多地方她都没去过。何况，帝国不允许任何人知晓确切版图——这是被神明镌刻于律法的明文规定。凡触犯者，无一善终。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毕竟你从小和安——和我一起长大。”
“是一个侍女告诉我的。”爱弗荷痛苦地摇了摇头，嘴唇苍白，似乎并不想继续往下说。
可是司时眼神示意她可以说。
似乎无论答案是什么，面前的这位安卡都能无条件接受。
“后来，您亲手、亲手杀了她。”
爱弗荷痛苦地闭上眼睛。
“您在神祭期间向她提出对弈，她当然赢不过您。”
“她被您叫了名字，不得不与您下棋，最终棋输身死，被抓去做了祭品。”
爱弗荷痛苦地深呼吸，蜷缩在某个祷告位上，似乎是觉得冷，双手缓缓抱紧膝盖。过了一会儿，又抱住头颅。仿佛不是身体在冷，而是灵魂在冷。
司时怔了怔。
“抱歉。”
他用记忆中，安卡特有的柔和口吻说。
“您不必抱歉。”
爱弗荷止住了颤抖，平静的深棕色瞳仁移向司时。
“那一年，您亲手执棋，七天内连胜一百三十五位奴仆，我很庆幸我不在其中——即使在也没什么，我的命都是你们给的。你们随时可以收回。”
“而那一百三十五名奴仆死后，神眷宫内忽然爆发了一场短暂的瘟疫，但其扑灭速度与其发生速度一样快。”
“倘若您没有杀死那一百三十五名病毒携带者的话，或许神眷宫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我知道，您杀人一定有您的原因。”
清凌凌的少女目光投射到司时身上，带着些浑然天成的崇拜。
司时却在阴影处轻轻眯起眼睛。
常年精神混乱的安卡，对这件事却有着清晰的记忆。
然而，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在肃清瘟疫病原。
恰恰相反。
她觉得自己就是在滥杀无辜，甚至清醒地乐在其中。
她是一个纯粹的精神病。自从目睹母父被亲弟弟谋杀的那一天起，一切行为的根本动机就离不开让自己开心和给弟弟添堵。
但司时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少女的眼睛。
“谢谢。”
良久，他起身套上了一袭简单的黑袍，重新扣上黑色全脸面具，将安卡的脸结结实实地遮住。
“对了，你知道整个帝国里，哪里的消息最灵通吗。”
司时起身走向传送台。
“群星塔。”爱弗荷淡淡道，“那里有最庞大的佣兵系统与最完备的悬赏网络群。”
“好。”
下一秒，安卡的身影闪了闪，被洞开的圆口吞噬进了传送台。
静寂、黑暗、冷冽。
爱弗荷一动未动。
直到第三股深邃寒冷的狂风从星空中直直扑打到她身上时，颤抖的手心里才缓缓出现一个微渺的光点。
光点是红色的，在一片黑暗的神殿里，像深夜中燃起的一星烛火，闪烁明灭，终于稳定。
“代号火种呼叫指挥中心，收到请回复。”
“重复，代号火种呼叫指挥中心，收到请回复。”
一阵混乱的杂声。
赤红色的光无声闪动。
“指挥中心收到，请讲。”
“目标A现已前往奥斯黛丽，申请组织拦截。”
“重复，目标A现已前往奥斯黛丽，申请组织拦截。”
蜷缩在祈祷位的小侍女抬首，望向斯古帝诺理性又悲悯的眼眸背后，那璀璨的群星。
“指挥中心收到，已展开拦截。”
“请火种注意安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