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玉,你跪下,为父有话要说。”
一顶巨大的毡帐内燃着烛火,帐篷外北风猎猎。
现在是八月初,西北塞外已经开始变冷了。
赫连灼坐在主位上,赫连玉跪在地上。
赫连玉有一头卷曲的棕发,眉眼深邃,鼻梁高耸。
在烛火里,能看到他的健康的小麦肤色。
他还有一双褐色的眼睛。
赫连玉打了个瞌睡身上穿着丝质的睡衣,额头上戴着一条防风保暖的抹额。
他是被仆从硬生生从被窝里拖起来的,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披。
“什么事啊父亲大人?”
赫连玉跪没跪相,歪倒在了一旁。
说真的,他现在困得要命。
秋季到了,游牧的夏族人要狩猎。
草原上的动物们膘肥体壮,就等着人来吃。
赫连玉在白天的围猎里收获不小。
要不是他被父亲押过来,现在还在梦里啃着流油的羊腿。
“没事我就回去了,半只烤羊还在等着我。”
四周的仆人垂手而立,对这一幕习以为常。
赫连灼沉默不语,气氛一时严肃下来。
赫连玉听着窗外的风声,简直要睡着。
他习惯和赫连灼讨价还价,他是草原上最受宠的小儿子。
“我们打了败仗。”
赫连玉的瞌睡一下被惊醒了。
在他的耳朵里,风声一下就变得激烈,像隆隆的战鼓。
“什……什么时候的事?”赫连玉问。
他直挺挺地跪好了,没一会又瘫软下来,两条大腿在细微地发抖。
不怪赫连玉吃惊,大军开拔半年有余,月前还收到了前方的捷报。
他大哥赫连风在信中说,夏族的军队无往不利,连战连捷,一举拿下了中原的三座边境重镇——九原、朔方与辽东。
“三天前。报信的斥候勉强杀出重围,身负重伤,一刻钟前刚刚咽气。”
赫连灼的声音一下就沉了下来。
赫连玉一时间冷汗直流,神色惊惶万分。
“那……那大哥……他……”
“你的大哥,率领众武士奋战到最后一刻,不幸被俘,被宋军枭首示众。”
在昏暗的烛光里,赫连玉看不到父亲的神情,却听到了赫连灼声音里,没有被北风吹散的痛苦。
那是赫连灼的第一个儿子。
三岁上马,七岁挽弓,十岁猎鹰。
十三岁带领一小队深入大漠,追击叛逃的奴隶。
十五岁领兵出征,克拓跋,平柔斯、大项,为赫连灼一统西北。
人们说,他的骨头是天山的山石,血液里奔流着伊河的雪水,是长生天最高贵的孩子。
也是赫连灼最看重的孩子。
赫连玉和他大哥不一样。
他三岁时刚刚学会走路,七岁时堪堪识字,十岁时只能骑矮马。
十三岁时尚不能拉弓,十五岁时没能驯服任何一只海东青。
今年赫连玉十七岁,还只能在众人都让着他的围猎里出出风头。
人们说,赫连玉的骨头比春天草原上的新草还软,一双手比小羊羔子还嫩。
他不被看重,又胸无大志,当起了游手好闲的王子。
偏偏一张嘴比蜜还甜,只负责哄自己的父王高兴。
此刻赫连玉听闻兄长惨死,潸然泪下。
他未曾想到勇猛的兄长下场如此凄惨,竟连一具全尸都无。
悲痛之余,他心里却暗自庆幸。
还好自己是个废物,未曾领兵出征,侥幸保住了一条命。
可他心里也不由得害怕起来。
中原军队里,何曾听说过能杀死大哥的人物?
赫连玉是如此想的,便也如此问了。
“率虎师大破我军,将你大哥的头颅砍下来的,是宋国的天策上将军,也是他们的太子。”赫连灼答道。
他的儿子被中原皇帝的儿子杀死了。
这叫他如何甘心。
赫连玉满心惊惶。
大哥败了,中原是不是会打过来?
父亲打算停战吗?
还是说,夏族会和中原继续打下去?
到时候,他该如何自处?
赫连灼会死吗?
自己会死吗?
“哭什么?”赫连灼冷声质问赫连玉。
赫连玉的哭声一下就停了下来。
“你大哥,是为国而死,为夏族而死,虽败犹荣,我们没什么好哭的。”
毡帐内没有人说话,四周的仆从都像死了一般寂静。
帐篷外不远处,打更人敲起了锣铂。
细细听来,已是三更时分。
赫连玉抬起手,用睡衣的袖子抹了一把脸,收敛了自己的情绪。
不论他脑海里闪过多少念头,现在最重要的是冷静下来。
他知道,赫连灼让他深更半夜到王帐里来,绝不是只为了说大哥战败一事。
一定有什么事,和赫连玉有关。
“赫连玉。”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打起精神,端端正正地跪好了。
“为父要你,为我、为你大哥、为夏族,做一件事。”
赫连玉的心重重地跳了起来。
他仿佛听到了三天前前线的战鼓声。
“我要你做人质,潜入宋国王室,卧底在那个老皇帝身边,伺机而动,时间一到,与为父里应外合,一举歼灭宋国。”
赫连灼的这句话里充满了期待。
他最得力的儿子死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小儿子的身上。
赫连玉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住了赫连灼。
他的父亲在说什么鬼话!
让他——赫连玉——去做质子?
“不行,我不去!”
赫连玉脱口而出一声拒绝。
这是他十七年来,说过最坚决的话。
赫连灼的目光一下变得冷硬。
懦弱的小儿子,竟敢违抗他的命令?
“这由不得你!”
“父亲!”
两人一坐一跪,竟对峙起来。
哗啦啦地,站在王帐角落里的仆人跪了一地。
风声和更鼓声都不见了。
“你大哥已经战死,现在族中无人可用!你有何理由不去?”
“父亲!难道你忍心将我送去中原,让我任人折辱吗?”
“为父不忍!但这是最好的办法,为了夏族、为了你大哥、为了我!”
赫连玉听到这句话,一下就明白过来,这场仗已经不用打下去了。
他们彻底败了。
“父亲……你,你难道打算投降了吗?”
赫连玉声泪俱下。
赫连灼不说话了。
“大哥死了,被人枭首示众,您就能咽下这口气,甘愿对中原投诚?对杀死大哥的人下跪?”
赫连玉的话击中了赫连灼的痛处。
“不然呢?”赫连灼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冷笑,反问道。
“三万精锐被全歼,我让你带着留下的老弱妇孺上战场?赫连玉,你能拿得起刀吗?你能披上铠甲,在阵前对战吗?你跪在我面前都会发抖!我还能指望你什么?”
赫连玉从没想过自己会背上这些期望。
这不是他的责任。
面对赫连灼的质问,他答不上来。
他就是不想去当什么质子。
如果这场战争继续下去,他可能会被宋国的军队杀死——但是至少不是现在死。
至少他不用送上门去,变成待宰的羔羊。
他只想继续做一个游手好闲的孩子。
赫连灼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他最痛恨的也是这一点。
在没有战争的时候,赫连玉就是草原上最甜美的蜂蜜,为牛羊肉增添滋味。
可要他担负起责任来的时候,他就是只会逃跑的黄羊。
“父亲。”
赫连玉顶着赫连灼要杀人的目光,开口问道。
“是宋国要我去当质子,还是你要我去当质子?”
赫连灼眨了眨眼睛。
“我是你送给宋国的礼物吗?”
赫连玉在赫连灼的沉默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父亲,”赫连玉咽了咽口水,“投降,不一定要我去当质子,金银珠宝、宝马香车,宋国会看到我们的诚意……”
“这样我们就是彻底败了!”
难道现在还不算彻底失败了吗?
赫连玉心里苦笑一声。
王帐附近,还有最后一支虎师。
但是,夏族已无人可用了。
在战争里,失败的一方,难道还能向胜利的一方索要什么吗?
他们只能听凭对方发落,予取予求。
别说是金银珠宝、香车宝马。
就是宋国要吞掉他们十余座城池——甚至是全部的领土,他们也没有说不的余地。
赫连玉想不明白,如果对方没有要求自己为人质,父亲又何苦巴巴地将他送上去?
有了他,该交出去的还是会被交出去。
没有他,该留不住的还是一样留不住。
他是最无关紧要的儿子。
难道赫连灼真的希望赫连玉能杀死皇帝,光复夏族?
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一世英名的父王,怎么可能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赫连玉没有等来责骂,只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他猛然抬起头,看向赫连灼。
赫连灼也低着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赫连玉。
父子俩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接。
赫连玉意识到,他的父王终究是老了。
“你以为我愿意指望你吗?”
赫连灼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失望。
“十几年前,西北大旱,那个时候,夏族连一株水草都找不到,渴死、饿死的人过半,人口减损,你的大哥、二哥和三哥,分头去寻找水源,只有你大哥受到长生天庇佑,找到了如今的定居之所,你的二哥和三哥,却生生渴死在黄沙之中,被同样饥渴的狼群剖开了肚子饮血。”
“你在这片绿洲中长大,已经比你的两个哥哥幸运太多,偏偏你的资质逊色,比不上你大哥,与你的二哥与三哥也相去甚远,你安安稳稳地在我的身边长大,活到今天——若是你的三位哥哥在天有灵,估计是要恨死你我了。”
偏偏是我得到偏爱。
赫连玉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仆人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架着他一路出了王帐。
一路上,更深露重,黑夜杳杳冥冥。
赫连玉顿感前途渺茫,耳边回荡着赫连灼的话,更是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他在自己的帐篷里枯坐了半个时辰,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
赫连玉草草收拾了金银细软,披上了外袍,趁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逃离了夏族的营地。
他在山脚下牵了一匹落单的马,一路往沙漠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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