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几名官差远远地守着,交头接耳,不时朝他这边投来混杂着畏惧与好奇的瞥了一眼。
“神尸”的名头,为他换来了一时的安宁,却也让他成了一个被围观的怪物。
谢然对此毫不在意。
他正试图用手指,将一根掉落在桌上的绣花针捏起来。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控制力的动作。
他的手指僵硬,神经信号的传导似乎存在着巨大的延迟。
第一次,失败了。
第二次,针尖刺破了指腹的皮肤,却没有一滴血流出。
第三次,他终于用两根冰冷的手指,颤巍巍地夹住了那根细小的针。
就在他成功的瞬间,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危机感,陡然从心底升起。
不是感觉。
是一种纯粹的、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窗户,望向院门的方向。
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穿墨色与绛红交织的道袍,身形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挺拔而孤冷。
他背着一把剑,剑鞘古朴,却透着一股镇压山岳般的厚重气息。
来人的目光,锐利如电,直直地锁定了他。
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谢然体内的死气,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开始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
卫昭站在院门口。
他追踪着那股奇异的死气,一路来到了这里。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坐在窗边的人。
一个面色苍白得不像活人、举止略带僵硬的“人”。
但那双眼睛,却清明锐利得惊人,丝毫没有行尸走肉的浑浊与空洞。
他身上散发着无比浓郁纯粹的死气,这股气息让卫昭背后的“镇岳”剑都发出了轻微的嗡鸣。
可他偏偏又奇异地“活着”。
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身上那件款式怪异的胡服与斗篷,都透着一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卫昭的眉头,第一次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所学的道法,他斩杀过的所有妖邪,都无法解释眼前这个存在。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非我族类。
卫昭的手,握住了背后的剑柄。
下一瞬,他的人已经出现在了谢然的房门口。
没有敲门。
他直接推门而入。
一股凌厉的剑气,伴随着森然的寒意,扑面而来。
“呛——”
长剑出鞘,剑光如一泓秋水,直指谢然的眉心。
“是人是鬼?何方妖孽?”
卫昭的声音冷得像是冰块在碰撞,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谢然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还没喘上一口气,就又遇到了这种一言不合就动刀动枪的危险人物。
强烈的被冒犯感和生存危机感,让他的火气瞬间上涌。
他没有躲闪,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抬起头,迎着那冰冷的剑锋,用他那依旧沙哑的嗓音,吐出了一句让卫昭完全意想不到的话。
“你是警察吗?”
卫昭持剑的手,微微一顿。
警察?
那是什么?
“有搜查令吗?”
谢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夹杂着嘲讽与不耐的表情。
“一上来就动刀动枪,这就是你们玄门正道的待客之道?”
卫昭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困惑。
眼前这个“妖孽”,不仅没有被他的剑气所慑,反而还在用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词汇进行反诘。
他的反应,不像是妖物被识破时的惊恐或暴怒。
更像是一个普通人,被一个无礼的陌生人闯入家中时的愤怒与排斥。
但那股纯粹到极致的死气,又绝非幻觉。
“你身上的死气,从何而来?”
卫昭压下心中的困惑,声音依旧冰冷。
“天生的,你管得着吗?”
谢然毒舌的本性开始显露。
“还是说,你们道士管天管地,连别人身上带点什么气都要盘问一番?那你不如去查查茅厕,那里的‘气’更重。”
卫昭的脸,瞬间黑了下去。
他从未遇到过如此……能言善辩的“妖孽”。
他敏锐地感知到,谢然身上的死气虽然纯粹,却确实没有寻常恶灵的怨毒与污秽。
而谢然,也从卫昭的服饰、武器,以及那股凌驾于常人之上的强大气场中,判断出此人绝非那个江湖骗子道士可比。
这是一个真正的、拥有超自然力量的“专业人士”。
而且,来者不善。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再说一遍。”
卫昭的剑锋,又向前递进了一寸,几乎要触碰到谢然的皮肤。
“说出你的来历。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神尸大人!县尊大人有请——”
是那名负责看守的官差。
他跑到门口,看到屋内的情景,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对峙。
然而,卫昭的剑,没有收回。
谢然的目光,依旧锐利。
他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
“听见没?县尊大人有请。”
他甚至还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门口那个已经快要吓尿的官差。
“现在,你可以把这东西从我面前拿开了吧?还是说,你们的规矩,比朝廷的王法还大?”
卫昭的眼神沉了下去。
他生平最恨妖邪,更恨巧舌如簧的妖邪。
可眼前这个“东西”,太过特殊。
他身上的死气,纯粹到让“镇岳”剑都起了反应,这绝非寻常尸煞。
但他偏偏逻辑清晰,言语锐利,甚至还懂得用官府来压人。
“神尸大人是好人啊!”门口的官差连滚带爬地进来,跪在地上,对着卫昭连连磕头,“道长明鉴!若不是神尸大人,王二郎的冤案就沉了!您可千万不能伤了他!”
一声“好人”,让卫昭握剑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收剑了。
长剑归鞘,悄无声息。
那股压迫感十足的剑气也随之消散。
谢然心中那根绷紧的弦,这才略微松弛。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对方虽然冷,虽然傲,但似乎恪守着某种“规矩”。只要自己不表现出攻击性,并且占据“理”,他就不会轻易动手。
“带路。”卫昭对那官差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看都未再看谢然一眼,转身便向外走去。
谢然也不恼,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靛青色的斗篷,遮住那过于苍白的手,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义庄的院子。
阳光正好,落在卫昭墨红色的道袍上,那暗金色的北斗七星纹路,流转着一种神秘的光泽。
谢然走在他身后,像一个最冷静的观察者,分析着这个危险的男人。
“你是清风观的?”谢然率先打破沉默。
卫昭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燕赤霞是你什么人?”谢然又问。
这一次,卫昭的脚步,停顿了。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孤狼般的眼睛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情绪。
是审视,是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你从何处听过家师的名讳?”
“哦,家师啊。”谢然了然地点点头,却没有回答卫昭的问题。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卫昭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盘问。
“我叫谢然。”谢然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回答,“一个大夫。或者,你们这里叫……仵作?”
他故意模糊了自己的身份。
法医这个词,在这个时代,太过惊世骇俗。
“仵作?”卫昭显然不信,“哪个仵作,能有你这一身死气?”
“天生的,体质问题。”谢然面不改色地胡扯,“大概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从小就这样,畏光,体寒,看着像个死人。怎么,歧视病人?”
他这番歪理邪说,把卫昭都给说得愣住了。
他见过无数妖魔鬼怪,听过无数谎言诡辩,却从未见过如此……理直气壮地将一身死气归结为“体质问题”的。
偏偏谢然的表情太过坦然,眼神太过清澈,没有半分心虚。
这让卫昭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就在这时,县衙到了。
县令姓刘,是个年近半百、身材微胖的中年人。
他一见卫昭,立刻恭敬地迎了上来。
“可是卫昭道长?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显然,卫昭的名号,在官府中是挂了号的。
而当刘县令的目光转向谢然时,那份恭敬就变成了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复杂情绪。
“神尸……先生,您也来了。”
“叫我谢然就好。”
刘县令擦了擦额头的汗,将两人请入内堂,屏退左右,这才面带愁容地开口。
“今日请谢先生前来,实乃是本县又出了一桩奇案,棘手万分,还望谢先生能出手相助!”
说着,他将一卷案宗递了过来。
谢然毫不客气地拿了过来,展开。
案宗写得很潦草,但核心信息很明确。
死者,城中富商张员外家的独子,张启。
年方十九,新婚燕尔。
昨夜,死在了自己的婚房内。
死状……极其诡异。
“张公子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刘县令的声音都在发颤,“可他……他的脸,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一样,形容枯槁,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四十岁!”
“房门从内部反锁,窗户也关得好好的,形成了一个密室。”
“最邪门的是,他的新婚妻子,甄氏,就睡在他旁边,却说自己整晚都睡得很沉,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感觉到!”
刘县令越说越怕:“仵作去看过,吓得当场就晕过去了。本官实在是没了法子,这才斗胆请谢先生前来。”
谢然合上案宗。
密室杀人。
瞬间衰老。
沉睡的枕边人。
每一个元素,都透着一股浓浓的非自然气息。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峻的弧度。
越是看似超自然,其背后隐藏的人为诡计,往往越是精妙。
“我去看看。”谢然说道。
刘县令大喜过望,连忙看向卫昭。
卫昭本想拒绝,可他的目光扫过谢然,看到他眼中那股近乎狂热的、属于猎人的光芒时,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两个字。
“带路。”
他倒要看看,这个满口胡言的“仵作”,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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