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县很少有这么炎热的夏日。
太阳硕大的像是后羿没有射日成功,反而将九个太阳融为一体,独自占据了大半天空。
蝉懒得鸣叫,冷空调开到18度也难以起效。‘热射病’成为本年出现频率最高的新名词。‘专家们称今年将是过去五十年内最热的一年’这种显而易见的言论每天被推送到手机上,电视上每天播报的新闻除了教民众如何防止中暑就是在教大家中暑之后应当如何自救。
学校提前放掉暑假,超市饭店也很早关起门,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开始抢购冰激淋和西瓜。
樊倩的行李箱上扎了好几根粗粗的黄褐色麻绳。绳结松松垮垮的耷拉着,垂头丧气的与大街上没有人扫掉的黄沙土摩擦,在她来时的路上留下一道浅浅的黄痕。樊倩佝偻着背,一手握住绳结避免绳子松开,行李箱散架,一手捏着行李箱把手。她的脚背使劲拱起,破了的鞋帮随着她的行走“啪嗒”,“啪嗒”甩到她的脚后跟上。
她走几步就要停一停,用**的胳膊去抹头上的汗,免得它们落下来蛰痛眼睛。
太热了。
樊倩算不清自己从火车站走出来多久。她身上的衣服被汗湿透又被太阳烤干,而后再度湿透。樊倩现在抬起胳膊就能闻到身上的汗臭味。
汗水曲里拐弯的在她皱起的眉头里绕晕,落到衣服上,和无数汗一起成为分不清的一滴阴影。樊倩放下胳膊,一座‘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山’是一个人。
一个黝黑精瘦的女人。
这座‘山’坐落在阳县为民路还没来得及铺筑柏油的滚烫的大地上,笔直的脊背架起她的皮囊。她的头发短且枯黄,杂草似的乱蓬蓬的堆在脸颊两侧,几根白发在脑袋上斜支出来。豆大的汗珠自她头上滚落,掉进眼睛里,她无知无觉,眼也不眨。
女人的背后有一道白底鲜红大字的横幅:还我清白!!!
字应该是用油漆手写的,没等晾干油漆横幅就举起来,每一个字都被滚落的油漆拖得长长的,是一道道血泪。
樊倩察觉到自己的行李箱在拖过地面时会飞扬起尘土。她小心地挪动行李箱,不让尘土扬起,最重要的是,不要扬到这女人的脸上。
这女人的身上有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她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只是一眼,樊倩已经怕她怕的远胜过她背后的警察局。
樊倩小心地离开女人后又走一段,到了她租的房子。
房子在一条窄巷里,一道石砌的小门敞着,原本作为木门的门板惨兮兮地半倒在地上,金属门栓勉强拉着它们,让它们没能彻底倒下。
樊倩经过晾满花花绿绿衣服被单的天井院,按照在网上房东发给她的消息,她拽着行李箱径直爬到二楼尽头的房间。
樊倩一进房间,呼吸陡然缓了一拍。这房间很小,巴掌大。糊了报纸的窗户透不进太阳。阳光进不来,屋内的温度也散不出去,在夏日里闷热得像是烤炉。
樊倩放下行李箱。她没有找到风扇,手按在生锈的窗把上朝外推窗户。窗户不知道是锈了还是坏了,总之打不开。樊倩拍拍手上的锈斑,双手叉腰,深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的潮味,灰尘的味道和人体身上淡淡的咸臭味被樊倩这一鼻子直接一股脑儿地吸进去,樊倩险些被这股味道冲个仰倒。
她放缓呼吸的节奏,挽起袖子,枯瘦的胳膊烙着许多新旧不一的伤。樊倩皱皱眉,袖子又被她放下来。她在角落里找到一把看不出年头但仍然可用的大扫把,费力地开始清扫这间屋子。
屋子是樊倩在来时的火车上临时找的,价格便宜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一个月只要一百块钱。樊倩缺钱,在评论区一众闹鬼还是诈骗的讨论里毅然决然联系房东租下了它。
现在樊倩知道这屋子为什么这么便宜了。
它破不说,屋子里还有很多不知道是不是上届租客没有带走的东西。樊倩在衣柜里发现几套旧衣服,衣服的尺码还不相同,有的大有的小。樊倩把这些衣服往自己身上比一比,每件在她身上都大。她低头嗅一嗅,旧衣服上还有淡淡的肥皂香。
虽然大了,但樊倩没舍得丢这些衣服。她想着等她再长大一点儿应该能穿上,还省了买衣服的钱。于是这些衣服被她先收进自己的行李箱里,衣柜里替换上她自己为数不多的三件衣服。
除此之外,床上铺着的凉草席被樊倩用楼下天井院的水龙头擦了干净,柜子里零散的小物件被她装进床底下她扫地时发现的一个掉了漆的黑箱子里。
那个黑箱子里原本有一条皮带,樊倩一见这种东西就本能的厌恶——她今年十三岁,皮带是她人生里记得的第一个东西。
黑而长,有韧性,打在皮肉上能让皮肉高高鼓起一道肉条。肉条通常不会维持很久,因为皮带会再度抽上来,肉条就被鲜血抚平了。
樊倩摸一摸胳膊,她把所有被她认为不需要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装进黑箱子里,连同黑箱子里原本那条黑色的方扣皮带一起。
箱子合上后,樊倩迫不及待的把它丢到巷口的大垃圾桶里。
接下来樊倩又扫掉天花板的蜘蛛网,再尝试着撕掉窗户上的报纸。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很快,有条不紊,是习以为常,做惯了的麻利。报纸不太好撕,樊倩用水沾着抹布一点点往下搓。
搓了一个多小时效果甚微,屋内的温度又蒸得一天没吃饭的她头晕眼花,她便先放下了抹布,准备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饭的地方。
巷口有几家店铺,唯有一家面馆还开着。樊倩吃了一碗最便宜的清水面条,回到房间时发觉原本锁上的门被打开了。
房间的窗户是摆设,阳光连窗前一指的距离都照不到,采光很差。樊倩只看见她的床上一道黑乎乎的身形和中午她在警局看见时一样:脊背挺直,纹丝不动。
樊倩吓得腿软。扶着门框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又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她强撑着喊一句:“喂,这是我租的房子!”
那黑色的身影开口:“这是我家。”
黑色的身影的话音落下后,樊倩感到自己身体里的某一个部分被激活了。恐惧被这个新激活的部分从身体里抽走,独留一股不得不开口的勇气:“这是我租的房子!我花了钱!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我一直住在这里。”黑色的身影在逐渐暗下去的房间里,和黑暗渐渐融为一体。她的语调扁平,听起来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感情,“十九年来我一直住在这里。我没租给你。”
樊倩愕然。
但她有证据。
她低头在自己宽松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用了很多年的碎屏手机,手指使劲戳着屏幕,调出和房东的聊天记录。那里不但有她转账的记录,还有房东告诉她家门钥匙藏在水箱的记录。
樊倩踏进房间一步,握着手机杵到那黑色身影面前,手机微弱的光照出一个面目黝黑的精瘦女人的小半张脸。
“我有证据!你看!你看看!我按照这上头说的来了,这一切说的都是对的!这房子就是我租下的,我给了钱,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黑色的身影在这句话落下后动了。
她推开樊倩的手机,伸脚踩到地上,站直后樊倩需要抬头看她。但她很快又弯下腰,膝盖贴到下午樊倩刚拖干净的地上,脊背隆起,像一只万年不动的龟。
“我也有证据,我的……”手掌拍在没有铺的水泥地板上,啪啪两声后,黑影的话被截停。巴掌拍打地面的响动很快急促,她的头和肩膀一起探进床底,“我的东西……箱子,皮带!”
她语气跟着愈发急促,呼吸间吐出好多含混的字眼,前头樊倩还能从她的动作中知道她是在念叨那个被自己丢了的箱子,后面她不再能分辨清楚这女人在说什么。
床板轰得震响,那女人为了找箱子竟连床都抬起一边。在昏暗的光里,女人没有看到自己的箱子,床被她丢下,又是轰隆一声。
“我的箱子!把我的箱子还给我!!!”天花板随着她的怒吼跟着樊倩一起瑟瑟发抖。
樊倩的左手掐着右手胳膊,在门口使劲挺直腰杆,以便让自己显得高一些,气势强一点。她扯着嗓子嚷:“你那箱子里都是破烂!我给丢了!”
“什——”女人的后话被噎在嗓子里。她怔怔地盯着樊倩,一双眼睛在晦暗的光线里呆滞且浑浊。
“丢到哪里去了?!你把我的箱子丢到哪里去了?!”
女人应该是疯了。
她站在昏暗的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全都看不到,所有的人全都不存在,满口只有‘箱子’,也只剩下一个箱子,她不眨眼的盯着樊倩,好像樊倩就是她的那只箱子。樊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癫狂的人,在警局门前看到的流着血泪的‘还我清白’四个鲜红大字在她眼前浮现。她早在那时候就知道的,这女人是疯子,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箱子里只有一条皮带而已,到底为什么这么重要?
不等樊倩想明白,更不等樊倩给出任何反应,樊倩看见女人的手抬起来。她本能的抱住自己的头,蹲下身把脸埋到身体里。
预料之中的巴掌没有落下来,怒吼声也在此刻戛然而止。樊倩等了两秒,在突然迎来的平静里后知后觉她已经离开家,不会再挨打了。
她放下手,仰起头。女人山似的挡在她的身前,癫狂而暴躁的表情化为和樊倩类似的呆滞。
女人嗫嚅着,音量降低,柔缓了一些语气,干巴巴硬邦邦的问:“我的箱子……你丢到了哪里?”
樊倩使劲儿吞了一口唾沫,忍着嗓子的蛰痛,答:“楼下,垃圾桶。”
女人不再说话,冲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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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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