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樊倩反复强调自己“什么都能干”,汪蕊和段宁亭夫妻还是没有给她安排什么重活儿。
樊倩在火锅店端了一天盘子,又洗了几个碗。临下班前汪蕊让她明天早上十点来上班,告诉她一个月可以给她两千五,包午饭。汪蕊还告诉她,如果发工资前手头紧可以告诉她,她能给她先预支一点儿钱。
樊倩揣着这几个好消息走在夕阳里,脚跟离了地,脚尖跟着心里的曲调踢踏,在回家的路上跳起舞来。
老板是好人,樊倩想,我得好好干活报答她。
樊倩哼着歌儿进了巷子,钻进石砌的小门。一只粗糙苍老的手从晾满的衣服后面伸出来,拽着樊倩的胳膊用力拉了一把。樊倩猝不及防,跌进衣服堆里,眼前是一只放大的黄棕色的蜜蜂。
“你是新搬来的吧?”那只苍老的手的主人问。
“你谁啊?管你啥事儿?”樊倩晕乎乎的扭头。分不清天地,眼前只有一只硕大的蜜蜂,它的蜂刺是黑色细长的一根,印在不知道是尼龙还是晴纶材质的衣服上,每一寸被放大十倍,像一条皮带。
“你是不是住二楼最里间?”苍老的手说话声音有些哑,上了年纪的人说话似乎都是这种腔调,生锈的铁链艰难的维持运作,咔哒作响。樊倩刚搬来第二天,对这小院子里一切都不熟悉,她分不出人,迫切的想要离开这条‘皮带’。
没有被握着的胳膊胡乱挥打眼前的衣服,被握着的胳膊用力甩开那人,但胳膊上的力道却加重了,樊倩喊痛,高声尖叫:“你放开!放开我!”
“你和疯子住在一起啊。”那人说,“趁早搬走吧。”
禁锢着身体的力量突然消失,樊倩踉跄着跌倒。竹竿做的晾衣杆和衣服一起哗啦啦地砸到樊倩身上,痛的像是爸爸的皮带重重落下来。
樊倩的眼前是黑的,手脚和身体都被衣服缠住,‘皮带’蒙着樊倩的眼睛,那分明只是衣服上印着的蜜蜂图案,但樊倩却闻到皮质的臭味。她在挣扎时听到朦胧地尖叫声,来自于许多张女人的嘴巴。樊倩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这许许多多声音却突然化作一道声音——
“跑出去,跑出去。”
一道金黄色的光割开皮带,那是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照进樊倩的眼睛里。她抬起头,眼前有许多张陌生的女人面孔。她们都有太阳晒出的黑黄色面孔,穿暗色的衣服,身上散发着汗液和身体的难闻但熟悉的味道。
她们都很像妈妈。
樊倩看呆的同时,女人们已经把她上下看过一遍。确认她全须全尾,没有受伤,她们便又散开,去扶竿子,去捡衣服。
樊倩甩开那件印有蜜蜂图案的衣服,站起来无措的环顾这被她弄乱的天井院。
“对,对不起……”樊倩双手交叠在一起,搓一搓。大家三三两两忙着自己的事情,她不知道应该跟谁道歉,只好对着眼前一口小小的水井道歉。
竹竿已经被女人们重新架好,其中一个女人抱着一摞沾了灰和土的衣服走到樊倩面前。她把衣服塞进樊倩怀里,操着一口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夹着普通话,让樊倩连蒙带猜,明白了她要把这些衣服全都重洗。
樊倩在心里叹气,眼睛一一看过这些女人,却没有找到那个害她摔倒的罪魁祸首。她是凭空冒出来的,又凭空消失,将灾祸无端端堆到樊倩身上。
“对不起,我来洗。”
女人们或沉默或不耐烦地把自家的衣服先从乱堆里挑出来塞给樊倩,再有几个人把洗衣机从一楼一个敞开着的小门里拉出来。
这里的洗衣机用的是双筒的,一边筒里洗完了,要用大盆给衣服再过两遍水,再放到另一个筒里甩干。
樊倩的洗衣粉是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女人给的。女人教一遍樊倩用洗衣机,回房间前她说:“你是昨天新搬到二楼的小姑娘吧。你怎么会和疯子一起住啊?”
女人的手很干,掌心皲裂,和刚才樊倩看到的那只手不一样。她于是抿着嘴没接话。
洗衣机转了一圈又一圈,轰隆隆的作响。樊倩弯着腰,沾满洗衣粉的滑溜溜的双手握着大水盆的盆沿,咬着牙,用膝盖顶着水盆抬起来倒脏水。
水盆晃动着从樊倩手中滑落,哗啦,盆里的衣服跟着水一道往地上流。樊倩忙不迭丢了盆子去抓衣服,左脚踩了右脚,一屁股坐进盆子里。
樊倩的后背和屁股被木盆硌痛,双手双脚在盆子里扑腾两下,她的世界跟着一道扑腾,而后开始旋转。中午的那碗馄饨早就消化干净,樊倩双手双脚发软,听着肚子咕噜噜地叫。她不再挣扎,忍着后背和屁股疼,躺在盆子里看天。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今晚是一个没有月亮的阴天。星星不大,但很密,在夜空里闪呀闪。樊倩分不清是星星在转还是她饿的头晕,但星星绕着圈子在夜幕里跳舞。它们无忧无虑,它们不知疾苦。
樊倩向星星伸手,星星没理会她,一股恶臭却先侵入她的鼻腔。
手的方向由天空改为自己的鼻子。还不等樊倩去探究恶臭根源,一道黑影朝着她冲过来。
樊倩像一条在盆里将死的鱼,勉力翻身去躲,盆子衣服连带着人一道儿要掀过去。樊倩下意识用手去撑地,却一个悬空,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呕。”在一切话语和感情到达之前,樊倩先被靠近后浓烈的臭味熏得想吐。
“把我的箱子还给我。”
樊倩的脚踩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那人说的话她听的朦胧,但下意识已经认出这是她那个疯了的‘室友’。
昨天她冲出门之后,樊倩怕她又突然冲回来,等了她小半夜,直到实在困得撑不住了才睡着。
“我说了……呕……”樊倩稳住身形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离那疯女人远了一点,“我扔了,扔了。”
“门口的垃圾桶里没有。”疯女人话音坚定有力,拿出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但没有再靠近樊倩,“我今天到垃圾场翻了。但是垃圾太多了,我一个人翻不过来,你要和我一起去。”
“我——呕!”樊倩扶着刚停下工作的洗衣机,弯着腰吐出一口酸水,“我不去!我都告诉你扔哪里了!我还要洗衣服!你自己发疯别带着我!我饿!”
疯女人走到樊倩面前。她笼住樊倩单薄的身躯,身上散发的臭味和热气让樊倩虽没有到垃圾场,但胜似抵达垃圾场。
樊倩的膝盖软下来。她用胳膊撑着洗衣机,免得给女人跪下。“我必须,我必须不去。我去不了,饿,我饿,我还要洗衣服。”
女人低着头看她。今晚实在很黑,月亮和星星一个都不在天上。天井院墙边的夜灯微弱,只够照亮人的轮廓。樊倩仰头看着女人,女人的额头鼻梁和嘴唇轮廓都透露出冷淡和不容置喙。然而樊倩已经想好无论这女人接下来说什么她都要拒绝她。
那么多衣服没有洗,樊倩干了一天的活儿,饭也没有吃,她凭什么要帮一个疯子找箱子?那箱子里只有一条破皮带而已。
她不找,不管女人说什么她都不找。
结果女人说:“你吃饭,我洗衣服,然后去垃圾场。”
樊倩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但女人已经转身拿起大盆和衣服,拧开天井院水井边上的水龙头往里面倒水了。
水哗啦啦地砸进盆子里,女人见樊倩还盯着她没有动,她又重复一遍:“你吃饭,我洗衣服。我要我的箱子。箱子是你丢掉的,你必须帮我找回来。”
“我凭什么……”
女人把手里一件拧的半干的衣服丢进甩干的洗衣筒里。她直勾勾地盯着樊倩的眼睛说:“我说认真的,找不到那个箱子,我会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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