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公墓。
施兰心和秦聿站在一块墓碑前,墓碑的照片是一个和蔼的老人。
这是秦聿的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
秦聿一言不发地把从张伯那里带来的酒打开,酒香扑鼻,是十年的陈酿。
然后秦聿拿出两个酒杯将其斟满,递给施兰心一杯。
秦聿对着那块墓碑说:“爸,这是你的儿媳妇,她叫施兰心,人很好,我们决定以后一起走下去。”
“这酒杯里是张伯十年前就答应给你的酒,本来说好等我结婚的时候我们一起喝的......”
施兰心看向秦聿,他本来挺直的背,此刻却如泄了气一般,塌了下去。
她不愿意看到他这样,于是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在抖。
深秋的风吹过他的大衣下摆,到底还是有些冷了。
秦聿看向她,她却看到他心底里的痛苦和无奈。
她从未见过秦聿的这一面,秦聿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一幅言笑晏晏的模样,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情绪,但也没有人能接近他的心底。
他就像一轮永远高悬的明月,没有情绪,也没有声响。
可这轮高悬的明月,也曾被乌云笼罩,在黑夜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无声的、崩溃的瞬间。
当长夜漫漫时,不知道要多少光亮才能照亮一个人的心。
秦聿将手中的酒杯倾洒在墓前,薄唇轻抿。
施兰心对着墓碑说道:“爸,您好,初次见面,我是施兰心,也是秦聿的妻子。您放心,以后秦聿的生活都会有我在,我不会让他感到孤单和难过。我会尽我的能力,保护他,珍惜他。”
秦聿的手将她攥得紧了些,他已经孑然一身,在这个世界上好像也只剩下她了。
山林无声,万物静默,只有远方仿佛传来几声风鸣。
“虽然我的父母也去世了,但我现在有了新的牵挂,”施兰心伸出那只牵住秦聿的手,“您看,我们都不是孤单一人。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们心里还有彼此,除了生与死,永远不会分离。”
她说他们会一起走下去,尽管这话她说过几次,但在这样的情境下,他还是为之动容。
身旁的施兰心,坚韧,勇敢,就像一阵狂风般将他带出心中那片无人之地。
不管相隔多远,不管是否有乌云遮蔽,月亮和星星永远在一片天空之下。
秦聿看向施兰心的眼中,有一丝释然的感激。这份感激无关情爱,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由衷的信任。
他心底有颗种子,在这无人之地生根发芽了。
施兰心也将手中的酒杯撒在墓前,阳光照在她的侧脸,勾勒出金色的轮廓,静谧而有一丝神性之美。
忽然,一抹蓝色闯入他们的视线,是一只蝴蝶。
蝴蝶绕着他们的身侧翩翩飞舞,最后落在了墓碑上,扇动着美丽的蓝色翅膀,久久未曾离去。
施兰心讶然看向秦聿:“你说,这会不会是......爸爸听到了我们说的话?”
秦聿从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那只蝴蝶沉默半晌,最后释然一笑。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无声滑落,然后被身旁一双细腻白皙的手拂去。
“也许,是吧。”
或许只是巧合,也或许真的是父亲回来看他们了,但属于秦聿的寒冬仿佛终于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施兰心一边开车一边打量着秦聿的脸色。
秦聿一脸无奈地说:“专心开车吧秦太太,我不会情绪激动冲下车的......”
她虽然不担心秦聿会这样找死,但她怕他会陷在难过的情绪里而无法抽离。
“其实...”秦聿用一种无力的语气开口说道,“我爸的死,是我的错。”
施兰心没想到他突然在车上说这些,差点把刹车当油门踩了,于是决定把车停靠在路边。
秦聿低下头,语气低沉:“你知不知道五年前,S市有一桩医疗丑闻,关于D大附属圣方医院的医生贩卖人体器官的事情。”
施兰心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出过这么一件事情,当时社会影响太恶劣了,几乎天天霸榜微博热搜。
“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我举报的,那个医生是我的研究生导师郭玉峰。”
施兰心震惊地看着他,但秦聿好像在用一种局外人的语气说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年的当事人竟在她身边。
“你知道我其实不是我爸的亲生儿子,是被我爸收养的。他一直没有结婚,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拖累的原因。”
秦聿用缓慢、沉重的语气开始讲述这件事情发生的始末。
“那时候我硕士毕业后就在国外读博,我爸知道我的项目很忙所以也不怎么给我打电话,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我表姑的电话,她说我爸手术没挺过来,去世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印象里我爸一直身体都挺健康的,而且他每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说自己过得很好......然后当下,我就买了一张机票回国......”
秦聿觉得,是他的疏忽和对父亲的不关心,才导致他完全没发现父亲生病的事。
“我看了医院的报告单才知道我爸是在我导师的那家医院做的手术,主刀人正是我导师,他当时见到我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个病人是我爸爸。但其实他见过我爸一次的,只不过他根本没有记住像我爸这样一个普通人的样子......”
施兰心打断他:“等等,那你爸爸也没认出你的导师来吗?”
“我爸就来学校看过我一次,那个时候刚好赶上我导师从办公室里出来,跟我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而且他带着口罩,我爸应该没认出来。”
施兰心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觉得我爸死的很奇怪,这种手术按理说以他的水平不会有这种失误,那个失误也......太过巧合了。于是我就问了医院的其他医生,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不对,然后就一直问还在导师手底下的师兄。”
“师兄最开始也不愿意告诉我,只是一味地劝我接受赔偿算了,后来可能是觉得无法再忍受了......然后我们一起把所有相关的患者家属走访了一遍,竟然发现这个骇人听闻的真相......”
“他非法行医,以手术失败及各种借口倒卖人体器官,而我爸,就死在他的手术台上。”
秦聿说到这些的时候眼圈泛红,手紧攥着衣角。
施兰心震惊地捂住了嘴,当年这件事情她还有印象,因为太过离奇,她当时点进热搜看过好几次,还骂过那个无良的医生。
医生是这个社会的良心,如果医生因为自己有治病的能力,而觉得自己可以随意掌握他人的生杀大权,她不敢想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之前我只是觉得他爱压榨学生,没想到他会为了钱可以出卖自己的良知,出卖他作为一个医生该有的底线。就因为这件事情,当年还在他手底下的另外一个师姐,被逼跳楼自杀了。”
秦聿深吸了一口气,他当时不知道怎么面对这巨大的、荒谬的恶性犯罪事件,甚至一度想要把导师杀了一了百了。
而且根据师姐当时留下来的一些资料,以及他和师兄的不完全猜测,导师手里的人命应该不止圣方医院这二十五条。有的以手术失败为由,将部分健康器官切除,有的是伪造病症,将健康的器官中塞入坏死的组织以达到劝说病人切除的目的。
这位以医术精湛在D大著称的郭玉峰教授,实际上是个草菅人命、彻头彻尾的恶魔。
“查到这些事情后,我基本上处在崩溃的边缘,我连杀他的刀都准备好了,我要一点一点把他的皮剥下来,我要看看这张人皮底下到底有没有心。”
虽然秦聿现在看起来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她知道,他在说这些的时候,又何尝不是把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放回当年那个场景里凌迟呢。
这些年,他反复在心里拷问自己,已经把自己变得麻木了。
换成是自己,她也会想,为什么没发现自己的父亲生病了,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如果自己在这里,完全可以避免这场悲剧。
就是因为他原本可以。
原本父亲可以有一个健康的下半生,却因为自己的疏忽,永远地离开了。
施兰心问道:“这么多起不正常的医疗犯罪,医院或者当事人家属就没有一个发现的吗?”
秦聿冷笑了一声:“当然有,但是郭玉峰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他挑选的对象,一般都是家里条件不好的,就算闹起来,也是可以用钱摆平的那种,就因为这样,他才选了我父亲。我家除了这不能变卖的祖宅以外,到我太爷那一辈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而已,没有显赫的背景和家世,祖祖辈辈都在这小地方。至于医院,呵,他之所以能在医院活得这么滋润,你觉得呢?”
秦聿的眼神阴冷,如果不是这样的身份,郭玉峰怎么敢下手。如果医院内没有隐形的产业链,他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
施兰心不敢想当年的秦聿是怎么度过那段日子的,这比直接杀了他还痛苦。秦聿明明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有机会功成名就,有机会带着父亲拥有幸福的生活,可偏偏造化弄人,让他永远被自己钉在愧疚和自责里,不能翻身。
说到这里,秦聿长叹了一口气:“就在我去他诊室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叔叔。那个叔叔和我爸很像,还把我认成了这个医院的医生,他说谢谢我教他怎么取片子,还说现在的年轻人当医生不容易……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也许我爸也曾经这样希望我做一个好医生吧,他一直对我说做人即便没有什么大志,但也要正直善良。就是在那一刻我放弃了,我放弃杀他的想法,我爸应该也不希望我成为一个杀人犯。后来我收集了他所有涉嫌非法行医的资料,然后把这些都放在网上曝光,随后向有关部门举报了他。”
整整三个多月的时间,足足500多页的举报资料,这背后是二十五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他们本可以拥有健康没有病痛的人生,和幸福的生活。哪怕穷,但也照样可以很好地活下去。
就因为这个恶魔的一己私欲,这些都不存在了,凭什么?
此时的秦聿,如同一只被折磨了太久的困兽。
“后来他被判刑了,可那有什么用呢,我爸永远回不来了。我曾经是一个医生,但也根本救不了我爸。我不知道我曾经的选择有什么意义,我真的喜欢这个职业吗?说实话那个时候我无比厌弃周围的一切,我逃避那个无法面对的现实,甚至憎恨那个无能、什么也察觉不到的自己,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废物。”
说到这里,施兰心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在这里待了五年,也从未想过要离开。
虽然秦聿的语气并没有那么激动,但是她知道他在这个过程中应该受到了不少的阻碍,因为敢犯下这种滔天罪行的人,身后的保护伞必定是一些大人物,他那段日子应该很难熬。
她想起第一次在寺庙里见到秦聿,他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来庙里的人,都是相信自己还有被拯救的可能。
所以那时在寺庙里的秦聿,是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拯救自己了,所以他才要在这里终身赎罪的吗?
“后来完成学业后,我从美国回来了,回到这个我曾经长大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我的回忆,比起那个吃人的地方,这里更像人间。”
秦聿拿起施兰心放在手挡旁边的烟盒,从里面拿了一根点上。
袅袅的烟挡住了几分施兰心看向秦聿的视线,他皱起的眉头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
车里的氛围沉重,她不知道该和秦聿说什么,因为无论说什么,秦聿都不可能把这件事情放下。
她能做到的,只有在他悲伤的时候陪伴他,这样或许可以分担些许他的痛苦。
“那,你抽屉里的那些药,你还要吃多久,你会吃一辈子吗。”
她是想问他,你真的要永远沉湎在这些痛苦之中吗,你要给自己带上一辈子的枷锁吗?
这药也是她无意中发现的,是一些抗抑郁的药和安眠药。她当时装作不知道,拿出来看了一眼就放回去了。因为他们之间约定好的,他不愿说,她便不会问。
秦聿听到她的话,有点紧张:“你......你看到了......”
施兰心点点头,然后心疼地用手摸了摸他的脸。
“秦聿,我......”
秦聿突然打断她,眼神黯淡:“我之前说过,我不是什么理想的结婚伴侣,你想分开的话,我可以让你走的......”
施兰心美目一瞪:“谁说我要走的,我刚在咱爸墓前发过誓的,你干嘛要我出尔反尔!”
秦聿侧过脸去不看她:“你不会觉得我是个特别不堪的人吗......作为一个医生,失去了本心,作为一个儿子,救不下自己的父亲......”
施兰心有点听不下去了,双手把他的脸掰回来对着她:“秦聿,我不管你以前经历了什么痛苦,这些痛苦我知道你永远无法忘记,也不必忘记,因为这不是你的错,可是人总归要朝前看的......你现在不只有你自己,你还有我,尽管可能很慢,但我们可以一起往前走......”
或许是施兰心眼神里的心疼太满了,秦聿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手,他知道她在心疼他。
任谁被这样的太阳照耀着,也都觉得自己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他也不例外。
有些伤疤的裂痕就算是结痂了也永远存在,但一定会有阳光从这些裂缝中照进来的。
此刻,后视镜里,天边的火烧云正旺。
当长夜漫漫时,只要有一盏灯亮着,就足以照亮一个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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