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洛迪丝在温暖的帐篷中醒来，她依稀记得自己在昏睡中做了个熟悉的梦，却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梦过无痕，怎么也想不起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想起挂坠的白光，伸手去摸，但只碰到了艾瑞斯送的那条。
心中猛地一惊，她坐了起来，眼前因为太过剧烈的运动而一花，尤利安在此时走近来，干巴巴地问她要不要喝水。
“我丢了个东西。”她按住还有些晕的脑袋说，半精灵将手里冒着热气的水杯放下，依旧没什么感情地说：“恩格尔去找了。”
碧洛迪丝这才安心，手指将另一条项链塞回到衣襟下面，又不太习惯地摸着少了点什么的脖子：“你们都没事吧？”
王陵的坍塌不知是爆炸那么简单，克维尔纳在亡灵的指引下，于山峰的四周布置了法阵——做得十分隐蔽，无论是弥撒亚和希尔芙这两位高阶法师，还是她和恩格尔这两个五感敏锐的精灵，都没能事先察觉到异常。
尤利安先是点了点头，点完发现神情恍惚的少女并没有看自己，于是又开口道：“嗯。”他不善言辞，本想再多说些什么，想了半天，仍是语调平平地说：“死了很多人。”
不止是“很多”，来到山脚的绝大部分佣兵都死在了被红枫副队长口中的“神罚”里。与亡灵制造出来的灾难相比，巨龙造成的损失简直不值一提。如今的卢开里山一片混乱，没有人像之前那样去统计伤亡，确切的死亡人数恐怕只能等勇士之庭公布了。
沉默了片刻，碧洛迪丝又问：“外面怎么样了？”
尤利安摇摇头：“不算好。”
但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这一说法，一些博闻广见的佣兵猜测那极有可能是亡灵法师的把戏，一种从未见过的强大黑暗魔法。
死去的人已经开启了另一场旅行，活下来的人心惶惶。克维尔纳虽然不算什么好人，但至少能维持住基本的秩序。现在一听这位大魔法师和手下的皇家骑士都不在了，一些早就心怀不轨的人开始蠢蠢欲动，干起了最不需要成本的买卖——趁乱抢劫。
半精灵话音才落，两人就听到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红枫佣兵队在用红岩城的俚语痛骂着什么人，里面夹杂着一些粗鲁的词汇，让这场对骂很快就变成了互殴。
“和我们一起回来的那位先生不在吗？”碧洛迪丝说，示意一直傻站在帐篷里的尤利安转过身，背对着他穿好了外衣，又束起及腰的长发。她本没有受什么伤，只是四肢有些乏力，储存在体内的元素也被吊坠挥霍得一干二净，看来过会儿要补充点魔晶。
精灵少女很少听兄长说起他们的母亲，只知道对方有着一头几乎是精灵标配的柔顺金发，再就是或许拥有的一双紫色眼睛。她的性格似乎严厉又古板，以至于连艾莉娜都不是很愿意提起，偶尔听到妹妹拐弯抹角地问时，总是无奈地笑一笑。
“等你长大点再说吧。”女精灵含糊地说，然后轻轻点了点少女胸口的宝石。
以前不是没有研究过那条漂亮的银色挂坠，但翻来覆去看了许多次，它似乎就是一个略精致些的装饰品。无论背面还是下端系着的宝石里，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过有它在身边的时候，碧洛迪丝总是感到很安心。
和红枫佣兵队打得难舍难分的是熟人，来自玫瑰帝国北境的晨星佣兵队。他们运气好，不仅逃出了法阵，身上也没什么伤，很快就占据了上风。
少女瞥了眼尤利安对此的反应，对方表情淡淡的，眼睛虽注视着前方的几人，思绪却不知飞去了哪里。
似乎什么都无法让他动容。
碧洛迪丝捡起地上的枯树枝，用力投了出去，精准地插在两位队长的中间。
晨星的队长恼火地转头：“谁——”他将剩下的话憋了回去，过于狭长的眼窝和下垂的眼角让他看上去总是一副丧气的样子，生气的时候却又透着十足的凶狠。
身边的队员拉了他一下，小声嘀咕道：“是龙背上的那个女人。”
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被精灵听得一清二楚，看来法夫尼尔那会儿闹出的动静不小。
“算你们走运！”晨星佣兵队一溜烟地跑了，临走前还不忘丢下句狠话。
几乎个个身上带伤的红枫小队见状总算松了气，卢西恩的双手缠着厚厚的纱布，大约是在黑雾里受了伤。
“我向红岩城发去了讯息，”他没有解释自己的伤口，“勇士之庭，或者布尔坎家族应该很快就会派人过来，蔷薇的王室也会过来侦查……克维尔纳死了，他们可能不会善罢甘休。”说着，他又看了看荒凉的四周：“最好不要在这里久留。”
碧洛迪丝点了点头：“你们要离开了？”
“很要紧的事。”卢西恩说，脸上带着些愧疚，眼前的人和她的同伴救了自己很多次，按理说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匆匆离去。
“一路保重。”碧洛迪丝眨了下眼，“我……父亲的事，希望你能保密。”
“以兰嘉丝汀之名，绝不向外透露任何一个字。”森林里的魔兽已经恢复了正常，因为巨龙的威压依旧不敢接近这座不能再被称之被“山”的山峰。卢西恩怀里的龙晶既是珍宝也是毒药，他要尽快交回到雇主的手中，以免夜长梦多。
做为交换，少女也会为此保密，遗迹里发生的事永远都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
红枫佣兵队留下了尽可能多的东西，那几顶完好的帐篷，一些大大小小的魔晶，几棵草药，以及一副与恩格尔手中的那张一模一样的地图。
用来召唤昔拉的咒语残留在河床中，碧洛迪丝拿羽毛水笔把它们抄摹在了纸上，那些扭曲且没有规律的线条光是看着就令人不适，尤其是当魔法失效后，它们还带着股羊血的腥味。
是用黑山羊的血写的。少女心想道，那种动物被视为恶魔的化身，同时也受到黑暗魔法的钟爱，经常被用来做召唤亡灵的媒介。
她爬出了半人深的河床，今天的阳光格外黯淡，不远处却有一样东西在熠熠生辉，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是从她手中滑落的吊坠。
碧洛迪丝迟疑了片刻才将其拾起，她望了望昏暗的天空，奇怪于它为什么会坠落在这里——卢开里山的范围之外，人来人往的空旷草地。
谨慎起见，她用一小块布把吊坠包了起来，并没有立刻就戴回到脖子上。
高山沉入地底，四周的平地反而变成了高原。法夫尼尔坐在深坑的边缘，用心感受着那条项链的位置，然后让恩格尔往他所指的地方挖下去。
这片区域铺着层浅浅的白色，来不及融化的积雪和地下的泥土混在一起，脚下的土地变得又冷又硬，走上去还会被黏住鞋底。
恩格尔朝巨龙所说的方向挖了会儿，手中的铁铲碰到了一堵坚硬的物体，是遗迹入口处的金属大门，裂成了好几块。
“我觉得不太可能在这里。”精灵说，法夫尼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挑了挑眉毛道：“你在质疑提亚马特的能力？”
他们找遍了附近的所有角落，还学着晨星佣兵队的样子沉下脸询问着遇到的每一个人，但一无所获。
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树林间闪过，恩格尔放弃了当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的打算，法夫尼尔对他的半途而废感到痛心疾首，说你们精灵就是急躁。
这句话是用精灵语说的。两人还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尤利安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说东西已经找到了。
“居然有人的动作比伟大的提亚马特更快，”法夫尼尔不满地说着，打量了这个总是把自己藏在阴影中的半精灵一眼，哼道：“你们队伍里的人真奇怪。”
眼看这头龙是甩不掉了，恩格尔趁着这段时间给对方普及了一下人类世界的常识，顺便简单地说下了这支小队的情况。
“试炼？精灵就是麻烦。”
“半精灵？什么东西，只有半个身体的精灵？”
“你们要去西边的那座山？活腻了。”
他反驳着恩格尔的每一句话，又对他们每个人都进行了一番评头论足，最后得出了提亚马特真伟大、龙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种族的结论。
精灵第一次有了说无可说的感觉，索性闭上了嘴，认真地寻找着银色的挂坠。
现在，那个他们遍寻不得的东西就躺在亚麻布的上面，碧洛迪丝用一根小棍子把它戳来戳去，翻来覆去地看着。
她说出了自己心底的疑惑，法夫尼尔大笑了几声，说：“这有什么难的，烧一下就知道了。”
他喷出了熊熊烈焰，亚麻布瞬间化为乌有，高温引燃了四周的枯草，卢开里被烧成不毛之地。
希尔芙震惊地看着不远处发生的事，向同伴确认道：“你确定要带他回去？”
圣子能得到一头龙的帮助固然很好，但前提是这位尊敬的——大人，不会一时兴起地在圣城里炸烟花。
弥撒亚当然知道有风险，可玛法尔主教吩咐的事他们一件都没能办成，总不能真的两手空空地回去吧？
一番折腾后，碧洛迪丝将挂坠重新带上，并严肃地对法夫尼尔说不要随便喷火，一点点火星都不可以。否则他就一个人去找妻子。
“狠心绝情的精灵。”巨龙发着牢骚，那双和她极其相似的眼睛勾起了少女的一些记忆，似乎以前在哪里见过类似的……
在卢开里山耽搁了好几天，就算勇士之庭和蔷薇帝国不会派人来，碧洛迪丝也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头顶的太阳升到了最高，他们收拾好了营地里的东西，在其他佣兵千方百计地想要从地下挖出点什么的时候，悄悄地回到了危机四伏的森林中。
法夫尼尔对自己这么多年里搜集到的宝物和豢养的小老鼠们耿耿于怀，刚上路的那会儿一直痛骂着弄塌了山峰的亡灵，后来又后悔于在拎起希尔芙和伊娜的时候没顺手拿走放在神像手中的变节者之剑。
“多么完美，多么漂亮的一把长剑。”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我敢打赌，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另一把剑能和它媲美，偏偏落在了矮子们的手里。”
他边走边将龙的气息散步出去，让一路上的魔兽都退避三舍，也让这场旅途变成了单纯的赶路。
“我记得那边的湖里住着条可爱的小鱼，以前常常受欺负。”法夫尼尔伸手扯下了一条树枝，“噢，上次来的时候它还是株幼苗，如今居然长得这么高了。”
希尔芙再次问道：“确定要带他回去？”单从现在来看，对方完全不像一头威风凛凛的巨龙，反而和酒馆里那些聒噪的吟游诗人有得一拼。
“玛法尔主教会杀了我们，如果你一开始没能解释清楚的话。”女魔法师叹了口气，她被龙抓住的时候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和半兽人一左一右地被人抗在肩膀上，而对方该死的竟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这一定是光明神和自己开的玩笑，因为当对方开口的时候，她惊恐地发现那是克维尔纳的嗓音。
那画面简直就是噩梦。她和巨龙打了一架，没赢，再度晕了过去。
这件事给她留下了阴影，以至于眼前的法夫尼尔怎么看怎么奇怪，总觉得对方下一秒又要变成自己的样子。然后操着大魔法师的口音。
几小时过后，大约是觉得自言自语太过无聊，巨龙盯上了看上去最好说话的弥撒亚，和他掰扯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丰功伟绩。
这场折磨在他们快要抵达红岩城的前夕告终，法夫尼尔远望着那座矗立在山崖上的红色城池，陷入了沉思。
蔷薇帝国最东边的城市依山而建，最高处的堡垒是城主布尔坎的住所，屋檐屋顶攀爬着无数的蔷薇花藤，为那座本该是肃穆安静的石府增添了几分浪漫。
石府的旁边是空旷的喷泉广场，正中竖立着一尊高大的雕像，据说雕刻的是玛格丽娜公主。可惜公主的病生得突然，大理石像最后未能完工。布尔坎用一块月白色的丝绸盖住了公主没有五官的脸，仿佛婚礼的头纱。
再往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勇士之庭，十余所房屋围出了圆形的区域，最中央是登记办理各种事务的大厅，旁边是为佣兵提供的临时住所。因为冒险小队的兴起，勇士之庭周围的店铺格外的多，铁匠，炼金术师，裁缝都聚集于此。金钱的流动也让那里的守卫多了起来，有时城中的贵族也会去那儿转一转，看看有没有最新最好的法杖和其他武器。
最下面是平民区和市场，同样拥有着一个铺满大理石的广场，上面象征性地立着光明神的雕像，却不准许市民朝拜，理由是会打扰神的沉思。
布尔坎对教廷的不喜几乎摆在了明面上，据说最早是因为教皇想插手佣兵的选拔和评级，后来又代表百合帝国向玛格丽娜公主求婚，于是双方彻底闹掰。教廷人员在城中基本属于人厌狗不嫌的状态，只比亡灵法师的待遇好那么一点点。
森林的外围，尤其是最外面的那一圈十分热闹，红岩城前几年在这儿修了条宽阔的大道，两侧配备了守卫，略深入一点的地方有酒馆和商贩，向来到落月森林体验佣兵生活的贵族们提供服务。和城中一样，这里最流通的货币是魔晶。
风尘仆仆的一行人走进了人声鼎沸的酒馆，上面是留宿的房间，下面是喝酒的地方，无论哪里都挤满了人，多得让半兽人的耳朵折了起来。
人们的目光最先落在外表最独特的半兽人身上，但很快，就因为教廷法师的白袍而寂静了那么几秒，然后才各自别过脸，继续和朋友同伴交谈先前的话题。
“我们还是这么不受待见。”希尔芙叹气，看着少女不太熟练地走到柜台前，向酒馆的主人几份食物。
“要来点刚到的露酒吗？美丽的小姐。”对方对碧洛迪丝相当热情，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他断定眼前的人是位贵族小姐，搞不好还是从百合帝国的王城来的。
“两杯。”少女说，她记得弥撒亚和希尔芙是喜欢喝这种酒的。
老板拿了两个杯子转过身，去给她倒酒；旁边的小女孩端来了她要的食物，细声细气地说：“两枚中阶魔晶。”这里的价格果然不低。
酒馆内还剩了两张空桌子，自视甚高的法夫尼尔最先坐好，看到碧洛迪丝手上的东西时嫌弃地挤了挤眼：“人类的食物还是这么粗糙。”话虽这样说，但还是将自己的那份吞了下去。
按照一开始的约定，尤利安将在此处和他们分别。精灵少女缓缓地吸了口气，正要着怎样和对方开口，扭头却发现一直跟在队伍最后面的半精灵早已不见了。
巨龙毫不客气地将多出来的那份食物拿过去，又拿走了一杯露酒。
碧洛迪丝看着他的举动，刚要说什么，邻桌的几人忽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语气不善地问着他们：“你们是百合帝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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