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昇，你今晚去吴奶奶家住吧？”王静霞快速地将桌子收拾干净，脱口而出的并非问句。而周昇犹豫地点点头，他想留在这里却又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在母亲的推搡下他向门口跑去，他一边推门一边祈祷周永今晚已经酩酊大醉，然而周昇知道，男人回来的时间使他的想法希望渺茫。
“跑哪里去？”周昇身板一僵，他下意识摇摇脑袋，最终十二分不情愿地对上那张熟悉的脸庞。
岁月似乎没有在这个男人脸上留下痕迹，周昇原来想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的男人们都这样沧桑粗糙，后来他知道其他孩子像他一样不明白，周昇的父亲为什么这样白净年轻。
其实也不尽然，周昇想，周永的双手还是有很多茧子的，或许是喝多了在地上爬行磨得，或许是摸骨牌摇骰子弄得，总之扇到脸上时还是很疼的。他想甩开这双牢牢捏着他肩膀的手，但是他的肩膀和身板实在是不堪一击，以至于周永随手一抛他就摔倒了土墙边上。
“又打算跑？老子就这么可怕？亲儿子都要躲？”周永很明显是清醒的，他清醒的时候更是一场灾难，周昇盯着面容狰狞的男人，他在猜想周永是身上没钱了还是想打母亲了，而很多时候这两者是一起的。
周永咂咂嘴，他讨厌这个视他如仇人的男孩，更何况这个男孩和他如此相像，俊秀的眉眼，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这就是当初他能把王家小姐骗到手的原因……
“给老子滚回去。”男孩站起来却一时没有动作，周永往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上一脚弄得他一个趔趄。一个布袋从男孩裤子口袋里掉出来，周永眯着眼睛捡起来。男孩赶着周永再次踹上来前跑回院子。
“你怎么又……”
王静霞拉着儿子钻进厨房，再三叮嘱他不要出来，当周永出现在院子里她重重地把门关上，采光糟糕的屋子笼罩了周昇的视线，他静悄悄地爬上炉台从薄薄的窗纱被蛀食的几个不规则的空洞之间望出去，望向几乎漆黑的院子。
“你回来干嘛？”母亲的话语像周昇身子底下的灶台一样冰冷。
“老子的家老子不能回啊？”周永和母亲似乎往右侧土屋的方向走去，那里只有一张大床和一个破衣柜。他一脚踢开右侧土屋的门，周昇想象得到那双四下搜寻的双眼，里面写满了贪婪和凶狠，“既然不想老子回来就把钱给我，给了我就走。”
空气里透露着沉寂，能杀死人的安静。
“你和你儿子一样哑巴了？他妈的娶回来个哑巴生出来个哑巴。”周永的声音像是在唱歌，声音越来越低，周昇把耳朵死死贴在窗纱上，这是某种信号，预示着周永即将到来的暴戾。
“我都拿去买米了。”王静霞的话语里透露着镇静，从空孔洞里钻进周昇的耳朵时却模糊了。
“放你娘的屁，你能全用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老子家里藏来藏去！”周永的声音清晰而暴戾，“别给我在这装，你知道不拿出来会怎么样。”
周昇的内心揪起来，他祈祷母亲说句话，随便什么都行，可是即使他把耳朵塞进了窗纱被虫蛀的孔洞里，还是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不要这样妈妈，就给他吧，即使这意味着自己要挨饿。
“我真是不清楚你们这些蠢娘们，你说最后不还是要拿出来，白白吃一遍苦是何必呢？”难得的，周昇居然对男人的话产生了一定的认同。
“周永。”王静霞开口时她背后的周昇和她面前的周永都面露喜色，“你回来好好干，咱们日子还过得下去，孩子也都该上学的年纪……”
“啪！”
周昇抖了一下，他迅速从灶台上蹦下来，脚踝的疼痛完全没有阻碍他冲出厨房。隔着黑漆漆的院子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母亲脸上的红肿。
“老子要你教啊？王静霞你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周昇跑到门口，母亲跪在地上垂着脑袋，“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老子的地盘。”
“昇昇出去。”王静霞丝毫没有理会男人的喋喋不休，她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门口的儿子，“出去玩会去，去。”
“玩什么。”男人一把拽过周昇，粗糙的手掌在男孩脸上摩挲，“七岁也不大昂，这小子长得像我，不知道能卖几块钱……”
王静霞的速度快到周昇都没反应过来，几乎是一眨眼的瞬间，周永就被枕头砸得松了手，而他怀里的男孩则被王静霞拉着跑向外面。
“去奶奶家，别回来，昇昇…”王静霞话还没说完，就把周昇往门外推去，他一扭头周永已经拽住了妈妈的头发。
“你放开妈妈！”周昇被门槛绊了一下，男人狰狞的面孔没有吓退他向前的胆量。
“啪！”
“特马勒戈壁的，老子当初娶一个私生女得多大勇气？你该谢我知道吗！婊子，你该谢谢老子！”男人的巴掌不间断地落到王静霞的脑袋上脸上脖子上，院子里回荡着男人高声的咆哮和辱骂，“还敢动手，老子娶回来你真是瞎了眼！”
“我才是瞎了。”王静霞任由男人的巴掌落下，捂着脑袋的双臂中传来她冷静的声音，“勇气？周永，你娶我根本不需要勇气。”
“你说什么？”周永微微一愣，以前的王静霞除了哭就是哀求，何时像今天这般口齿伶俐，甚至敢动手。
“贪婪，周永，你就是一个恶心的地痞无赖……”
“啪！”
“你再说一遍！王静霞，你他妈有本事再说一遍！”周永很少在清醒的时候这样怒吼，整个院子都听得到的怒吼。
“别打了爸爸，求你了。”周昇刚跑过来就被男人一脚踹开，他捂着肚子爬起来，看不清蜷缩在地的母亲。
“妈的，老子平常还是对你太好了！让你骑在老子头上拉屎！”就在王静霞死死抱住脑袋时，拳脚却渐渐消失了。
周永掐住男孩的脖子，男孩像个沙包一样在他手中摇晃。
“不打你妈那打你好不好？吃里扒外的东西？”男人嘴里不断喷出污言秽语，这一次是冲着自己的儿子。
“妈…”周昇有点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喃喃他在世上喊的第一个字。
“我给你拿钱。”王静霞声音冷静的可怕，说完的瞬间周昇被摔在了地上，空气挤进他的喉咙，周昇大口喘着气。
“早这样不就好了？费这么大劲…”周永跟着妈妈走进屋子，不一会儿就哼着小曲走了出来，“我就说今天看见你买东西，看见自己男人也不过来打招呼。”
“小子，不是我要打你，但你们得听话呀，你说是不是？”周永咧着嘴巴，路过男孩时踢上两脚，将一个布袋砸在男孩的身上，“起来吧，别装死。”
周昇以为今晚终于就这样结束，然而男人站在门槛上又转过脑袋，最终嚼着布袋里的冰糖，瞥了扶他起来的母亲两眼。
“要是种地就这点钱就算了嘛。”母亲抚上他小脸的双手冰冷，“要说起来你还有点姿色，我都跟春姐说了，她说你随时都……”
“你还能赶上打牌吗？”王静霞打断了男人，周永面色有些不悦，他把钱揣进自己的□□。
脚步声越来越远，男人的余音却犹在耳畔。
“反正这点钱杯水车薪，你俩早点给我想办法吧。”
王静霞拉着男孩站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土，已经和他的衣服混成一体的尘土，再把冰糖耐心地包好塞进他的口袋。
“妈妈。”周昇担忧地望着母亲，那被凌乱的头发遮挡住的脸颊。
“昇昇。”王静霞深吸一口气，却没有将头发捋后去，“你去吴奶奶家住，听到吗？妈妈有点要出去……”
“我陪着妈妈。”
王静霞蹲下来，她透过发丝看向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稚嫩而坚定。
“听话，昇昇。明天早上你就回咱家，妈妈给你做早饭。”周昇摇着脑袋，但王静霞却异常坚定地拉着他向吴奶奶的院子走去。
“就跟你之前在这里住一样，明天早上回来就好了，昇昇，你要听话呀。”王静霞拽着儿子前进，一直拖到那熟悉的木门前。王静霞蹲下，看向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她捋了捋头发。
“去吧，趁奶奶还没睡觉。”
周昇一动不动，他欲言又止地盯着母亲安静的双眸，那里面确实没有看到让他担忧的东西。
“妈妈，你会给我做早饭的对吧？”他嗫嚅着嘴唇，王静霞一愣，突然鼻头一酸，她这才意识到这个小家伙在担心什么。
“妈妈保证，你也要保证睡一个好觉，等着妈妈明早来接你。”
“我保证。”周昇举起三根短短的指头，小拇指不自觉地翘动。
“昇昇…”王静霞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摸摸儿子的脑袋，笑着推他去敲门。
“昇昇？这么晚什么事啊？”
周昇扭头看去，妈妈已经走远了。他摸一摸口袋的冰糖，心中庆幸吴奶奶耳背，不然刚才的争吵一定可以从街头传到巷尾。
“奶奶，我可以在你家睡觉吗？”
吴奶奶笑的时候整张脸就像苍老的书皮，褶皱遍布，周昇的小手被那只瘦瘦的手拉着，像是两根互相依偎的树枝。
“奶奶，你吃冰糖吗？”周昇费劲地嚼动，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同时责怪自己忘了给奶奶带米团。
“晚上吃太多会长虫牙。”男孩侧头看去，奶奶的嘴巴里布满残垣断壁，这样会容易漏风的吧？
“奶奶，我明天给你拿米团，我妈妈才做的，很甜。”周昇咽两口唾沫，爬起来把床边的凉水咕噜吞下。
“喝这么多水半夜要尿尿的。”吴奶奶盖好自己的被子，眯起眼睛。
“奶奶，我能把冰糖放在这里吗？”周昇看到奶奶含混着点头，“等我哪天想吃我就过来找你。”
周昇躺下来，双眼直勾勾盯着房顶，月光吹动着窗纱，凉风从缝隙中透进来。
他侧过身看着呼吸均匀的奶奶，口中喃喃自语。
“我把冰糖存在奶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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