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拳场
苏茜找到林墨时,他正光着膀子,在废车厂那台老旧的液压剪切机前,跟一段顽固的车架较劲。汗水沿着他精悍的脊背流淌,混着油污,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金属扭曲发出的刺耳尖鸣,是他世界里最熟悉的交响乐。
苏茜没有立刻打扰他,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将那截钢铁如同撕碎猎物般干脆利落地解决掉。直到他喘着粗气停下,抓起地上的水壶猛灌,她才走上前,将手里那本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册子递了过去。
林墨瞥了一眼,没接,眉头习惯性皱起:“什么玩意儿?”
“陈伯给你的。”苏茜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林墨灌水的动作顿住了。他当然知道陈伯是谁,锈蚀地带最后几个老铁匠之一,也是少数他偶尔路过时会多看两眼的老家伙——纯粹是觉得那老头对着烧红铁块敲敲打打的样子,有种奇怪的固执。
“他给我这干嘛?”林墨放下水壶,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一丝“关我屁事”的漠然。
苏茜解开牛皮纸,露出里面那本更加陈旧、边缘磨损的《锻艺杂录》。她将册子翻开一页,上面是陈伯歪歪扭扭的字迹和同样笨拙却精准的图解,描绘着某种钢材的淬火温度与时机。
“陈伯走了。”苏茜说,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林墨心上,“肺里的病,没救。他临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林墨脸上的不耐烦凝固了。他盯着那本册子,眼神锐利,像是在审视一件来历不明的武器。他沉默着,没有伸手。
苏茜不催促,只是举着册子,继续轻声说道,目光却仿佛能穿透他狂痞的外壳,看到里面某些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东西:“他说,你手稳,有力气,看铁的眼神不一样。他不想把这身一辈子的手艺带进土里,白瞎了。”
“老子是拆铁的,不是打铁的!”林墨像是被戳到了某个点,语气骤然变得暴躁,带着一种被错认、被强行赋予期望的恼怒,“他找错人了!”
“拆和打,都是跟铁打交道。”苏茜的目光扫过周围堆积如山的钢铁残骸,“你把它们拆开,分门别类,让它们有了去处。陈伯是把铁料,打成有用的东西。本质上,都是在处理这些冰冷的金属,只是方向不同。”
她将册子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他沾满油污的胸膛:“你看看这上面的图,看看那些淬火的线条。这不仅仅是打铁,这是一种……控制。对火候的控制,对力道的控制,对材料变化的控制。从一堆废料里,凭着自己的手艺和判断,创造出新的、坚实的东西。这不比单纯的拆解,更有意思吗?”
林墨抿紧了唇,眼神凶悍地瞪着苏茜,又瞪向她手里那本破旧的册子。他抗拒着,那本册子代表着他陌生的领域,代表着责任,代表着一个死老头莫名其妙的期待。他习惯了破坏,习惯了用拳头和暴力解决问题,创造和塑造离他太遥远。
但苏茜的话,像一根细小的探针,钻进了他思维惯性的缝隙。“控制”、“创造”、“更有意思”……这些词汇对他而言陌生而拗口,却隐隐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种未被开发的、对于“秩序”和“力量”另一种形态的模糊直觉。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接过,而是一把将册子从苏茜手里“夺”了过去,动作粗鲁,仿佛在抢夺什么战利品。他看也不看,胡乱塞进工装裤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恶声恶气地说:“啰嗦!放着引火!”
苏茜看着他那副明明在意却非要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没有戳穿。她知道,种子已经埋下。以林墨的性格和对自己的在意(哪怕是他嘴上不承认的),他也绝不会真的拿去引火。剩下的,需要时间和他自己去琢磨。
她转身离开,留下林墨一个人对着那堆废铁发愣,手不自觉地在口袋的位置按了按,那里硌着一本承载了一个孤独老人一生执念的册子。
几天后,锈蚀地带的地下,开始涌动一股新的暗流。
黑皮,这个靠着灰色物流和一定手腕在旧街区站稳脚跟的头目,显然不满足于现有的格局。他联合了东街管赌档的强哥,以及另外两个颇有势力的地头蛇,在一个废弃多年的地下防空洞里,捣鼓出了一个简陋却足够血腥刺激的场所——地下拳场。
这里没有规则,或者说唯一的规则就是倒下或认输。赌注、酒精、荷尔蒙和暴力的原始冲动在这里交织发酵,成为了锈蚀地带那些无处发泄的精力和绝望情绪的新出口。
而林墨,几乎在黑皮构想这个拳场之初,就被他锁定为“头牌”。
“墨小子,”黑皮亲自到废车厂找林墨,递过去一根烟,被林墨无视后也不在意,自己点上,吐着烟圈说,“你那身本事,拆车太浪费了。来我这场子,打一场,比你拆一个月车赚得多。而且,痛快!”
林墨当时正靠在他的“铁爪”上,闻言只是掀了掀眼皮,眼神里的蔑视毫不掩饰:“没兴趣。”
黑皮早就料到他会是这反应,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知道你不在乎钱。但这场子,以后就是锈蚀地带的新‘规矩’之一。你在这儿站稳了,打出名头,以后在这片地方,说话更有分量。对你,对你护着的那间诊所,只有好处,没坏处。”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了林墨某根敏感的神经。他不在乎自己是否更有分量,但诊所和苏茜的安稳,是他划定的底线。
他没立刻答应,也没再明确拒绝。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苏茜在诊所里清点药品,听到外面传来不同寻常的、隐隐约约的喧哗和躁动。她走到窗边,看到几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巷口,黑皮手下几个熟悉的面孔正簇拥着一个身影上车。
即使隔着距离,借着昏暗的路灯,她也一眼认出了那个标志性的黑白刺猬头,和那即使揣着兜也掩不住的、随时准备战斗的微前倾姿态。
是林墨。
他似乎是感应到她的目光,在上车前,极快地回头,朝诊所窗口的方向瞥了一眼。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苏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那眼神深处,一如既往的桀骜,却又似乎混杂了一丝被卷入漩涡的冷冽和……某种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对血腥的隐隐期待。
车子发动,载着喧嚣和那个身影,消失在锈蚀地带更加深沉的黑暗里。
苏茜站在窗前,久久没有动弹。她想起那本被他粗暴塞进口袋的《锻艺杂录》,又想起刚才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一边是创造与传承的微弱火种,一边是毁灭与原始**的黑暗漩涡。
她不知道,那本册子能否在他心中真正点燃锻造的火光。她只知道,那个她试图用蜂蜜和理解去安抚的蜜獾,已经被更庞大、更黑暗的力量,推上了一个充满血腥与未知的拳台。
他的拳头,将不再仅仅为了守护而挥出。
第十章:头锤
地下防空洞改造的拳场,空气污浊得如同实体。汗水、劣质烟草、酒精和一种名为“狂热”的毒素在其中发酵、蒸腾。昏暗的灯光聚焦在中央简陋的水泥台子上,那上面还残留着未能彻底清洗干净的深褐色污渍。四周是嘶吼着、面目扭曲的看客,挥舞着赌票或酒瓶,像一群等待献祭的鬣狗。
苏茜是开场后才找到这里来的。她费了些周折,打听到地点,又凭着“苏医生”这张在锈蚀地带逐渐有了分量的面孔,才让守门的小弟犹豫着放她进来,没敢过多阻拦。她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心脏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跳得飞快。
台上,比赛环节似乎被中断了,裁判和几个工作人员正围着一个瘫倒在地的巨大身影忙碌着。那是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壮汉,肌肉虬结,留着浓密的络腮胡,此刻却像一滩烂泥般一动不动。而站在台子另一角,被聚光灯隐隐照亮的,正是林墨。
他依旧穿着那件黑色背心,工装裤,赤着脚。与对面那庞然大物相比,他172cm的身形显得精悍甚至有些“小巧”。但他站姿依旧,两手揣在裤兜里,肩膀和脑袋微微下沉,上半身前倾,眼神透过垂落额前的几缕银白碎发,冰冷地扫视着台下,带着一种对所有喧嚣浑然不觉的、专注的狂躁。
“妈的,白毛小子下手真黑!”旁边一个满嘴酒气的男人兴奋地对同伴嚷嚷,“刚才你没看见,大块头嘴贱,拿他马子开涮,说什么‘小医生滋味不错,打完拳去尝尝’……嚯!白毛当时就炸了,骂了句什么来着?哦对!‘狗日的小搓把子!’ 然后一拳,就一拳!直接撂倒!比赛都没开始呢!哈哈哈!”
“小搓把子?”同伴疑惑。
“谁知道呢,估计是骂那大个子矮吧?蜜獾族看谁都矮,你不懂……”
苏茜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留下空洞的悸动。“狗日的小搓把子”……她几乎能想象出林墨当时暴怒的神情,和他那特殊的眼球结构下,将两米壮汉视为“矮子”的荒谬与理所当然。是因为……她被侮辱了。一股酸涩的热流冲上眼眶,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痛和某种被强烈守护的悸动。
台上,那个被称为“巨岩”的壮汉终于被弄醒,晃着脑袋站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羞怒和真正的凶狠。裁判示意比赛正式开始。
“巨岩”发出一声怒吼,像一头发狂的犀牛,迈着沉重的步伐冲向林墨,巨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砸下。他看似威猛,步伐却有些虚浮,力量虽大,转折间却透着笨拙。黑皮果然花了大价钱,精心挑选了这样一个外表极具压迫感、实则破绽明显的“垫脚石”。
林墨没有硬接,他像一道灵活的黑色闪电,矮身,侧滑,轻易避开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他甚至没有完全抽出揣在兜里的手,只是用肩膀和步伐的移动,就让对方的重拳屡屡落空。
“小杂种!就会躲吗?”“巨岩”怒吼着,言语更加不堪入耳,试图激怒他。
林墨的眼神越来越冷,里面的暴戾几乎要凝结成冰。他没有再被垃圾话影响动作,但苏茜能看到他下颌线绷得如同钢铁。
几次纠缠后,“巨岩”因为屡击不中而愈发焦躁,一个猛扑,张开双臂试图抱住林墨,用体重压制。
就在这一刻,林墨动了!
他一直没有抽出的右手猛地从裤兜里抽出,不是用拳,而是五指张开,如同铁钳般一把抓住了“巨岩”挥来的手腕,向自己身侧猛地一拉!同时,他整个身体借着这股拉力,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向前猛地窜出!
他的目标,不是对方的胸膛,不是腹部,而是——额头!
那是蜜獾族最原始、也最信赖的武器!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甚至短暂压过了全场的喧嚣。
林墨那坚硬无比的头骨,精准狠戾地撞在了“巨岩”毫无防备的面门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巨岩”前冲的动作戛然而止,巨大的身躯晃了晃,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与难以置信之中。鲜血瞬间从他碎裂的鼻梁和崩裂的嘴角飙射出来。然后,他像一棵被砍倒的大树,轰然向后仰倒,重重砸在水泥地面上,溅起细微的灰尘,再无声息。
全场死寂。
紧接着,是更加狂热的、几乎要掀翻防空洞顶的欢呼和咒骂!赌徒们为赢钱或输钱而疯狂。
林墨站在原地,微微喘着气,额头顶端有一片明显的红印,但眼神里的暴戾并未消退,反而因为见了血而更加幽深。他用手背随意地擦了一下溅到脸颊的血点,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台下,似乎在寻找什么。
然后,他看到了角落里的苏茜。
四目相对。
他眼中的狂躁和血腥气似乎凝滞了一下,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被一种更加刻意的、满不在乎的凶狠覆盖。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
裁判高高举起了他的手臂,宣布胜利。
黑皮大笑着跳上台,将一厚沓用橡皮筋捆扎的钞票塞进林墨怀里,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说着恭维的话。周围的灯光、喧嚣、奉承,仿佛都与他无关。林墨只是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叠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奖金”,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苏茜坐在角落里,看着台上那个被簇拥着、却仿佛置身于孤岛的身影。胜利的欢呼,丰厚的奖金,都无法驱散她心中不断扩大的阴影。她看到了他战斗时的野性与高效,也看到了他被激怒时不顾一切的毁灭欲。
这拳场,这血腥的金钱,会把他带向何方?
他赢得了比赛,赢得了喝彩,赢得了这锈蚀地带认可的“实力”。
但苏茜只觉得,他离那个她试图用蜂蜜和那本《锻艺杂录》去触及的、或许存在的另一种可能,似乎更远了。
迷茫,如同防空洞内污浊的空气,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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