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三院精神科的走廊永远弥漫着两种味道--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像一层冰冷的膜，贴在每一寸空气里；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属于绝望的冷寂，藏在病房门后的沉默里，藏在患者眼底的空洞里。陆凛舟穿着白大褂走在长廊里，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水墨石地面，没有声音，想他这个人一样，冷静、克制，带着手术刀般的精准，连脚步声都压的很轻，怕惊扰了这片脆弱的沉寂。
他刚结束一台长达三小时的会诊，对面楼儿科传来孩子的笑闹声，脆生生的，飘进这沉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那笑声像一根细针，扎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他想起姐姐还在时，也总这么笑，直到抑郁症把她的笑声一点点吞掉。护士站的小吴见他过来，连忙迎上去，手指攥着病历夹边缘，声音压得很低：“陆医生，307床又不肯吃药，刚才还把水杯摔了，护士长正盯着呢，劝不动。”
陆凛舟点点头，指尖在病历夹上敲了敲，节奏很轻，却像是在叩击某个沉重的秘密--307床，夏栖寒，24岁，重度抑郁症伴惊恐发作，入院原因是吞服过量安眠药自杀未遂。这是他接手这个病人的第三天，她始终沉默，像一块浸在冰水里的石头，连呼吸都带着寒意，拒绝所有靠近。
推开307病房的门时，碎玻璃反射的光先刺进他的眼睛。满地的玻璃碎片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却带着锋利的冷意；然后是蜷缩在床头的女孩。夏栖寒穿着洗的发白的病号服，领口松垮的挂在肩上，露出的锁骨凹陷得厉害，能清晰看到骨头的轮廓。她的头发很长乱糟糟地垂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颌线，指尖还沾着一点干涸的水渍，指节泛着青，显然是刚摔完东西，手还在抖。
护士长正蹲在地上捡玻璃，指尖捏着碎片的边缘，动作小心翼翼，见陆凛舟进来，无奈地摇头，声音里带着疲惫：“陆医生，劝了半天了，油盐不进，问什么都不说话，就盯着墙看。”
陆凛舟没说话，先接过护士长手里的扫帚，指腹不小心蹭到一片细小的玻璃，划开一道浅口，渗出血珠。他没在意，只是动作更轻柔地扫干净地上的碎片，连嵌在缝隙里的渣子都用镊子夹了出来。他的动作很慢，没有刻意发出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一只受惊的小兽。等收拾完，他拉过一把椅子，在离床一米远的地方坐下--这是他多年和病人打交道的习惯，不远不近，刚好给他们留足安全距离，又不会显得疏离。
“我是陆凛舟，你的主治医生。”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一度，没有声硬的医学术语，也没有“会好起来”之类的劝慰套话，只是平铺直叙，“杯子摔了没关系，护士会再给你拿一个。但药得吃，不是为了好起来，是为了今天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不用总醒着数天花板的纹路--我知道你数了，那上面有17道裂缝，对吗？”
夏栖寒的肩膀突然颤了一下，像被“17道裂缝”这句话戳中了最软的地方。她慢慢抬起头，头发滑落下来，露出一张极美的脸。只是脸色苍白的像宣纸，眼下的乌青重的像涂了墨，最让人惊心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雾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空洞，仿佛能把所有光都吸进去。
“睡了又怎么样？”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像一片被雨水泡透的叶子，“醒了还是一样，天花板的裂缝还在，那些声音也还在。”
“至少能少痛几个小时。”陆凛舟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回避她的空洞，也没有移开视线，只是认真的说，“疼是真的，晚上睁着眼到天亮的累也是真的，少痛一点，少累一点，也是真的。”
那天下午，夏栖寒最终还是吃了药。她接过药片时，指尖碰到陆凛舟的手，像碰到一块冰，又像碰到一点微弱的热，飞快地缩了回去。陆凛舟没再说更多话，只是坐在旁边看了半小时病历，期间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水温刚好，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离开时，走到门口，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很轻的声音，像羽毛落在地上，几乎要被走廊的消毒水味盖住：“陆医生，你见过真正的黑吗？不是晚上关灯的黑，是……连自己都找不到的黑。”
他回头，看到夏栖寒又缩回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缝。“见过。”他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姐姐走的时候，我见过。但有时候，黑里会有一点光，哪怕很小，像萤火虫那样，能照着你走两步。”
她没在说话，只是把脸埋进被子里，留下一点发丝露在外面。陆凛舟关上门，走廊的消毒水位重新裹住他，那道被玻璃划伤的伤口开始发疼。他拿出手机，翻出夏栖寒的病历--原生家庭创伤，父亲长期家暴，喝醉了就拿她撒气，母亲永远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假装没看见；16岁那年父亲醉酒后从阳台坠楼身亡，她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后来发展成重度抑郁，自杀过三次，这是第四次。
他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想起她刚才的眼睛，像一双溺在深海里的小船，船帆破了，浆也断了，找不到岸。而他，是那个被派去打捞的人，却突然不确定，自己手里的网，够不够结实，能不能把她从海里拉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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