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千昭在黑暗中醒来,侧头看向身旁的位置。
几天前的那个雪夜,也是在这个凌晨将晓的时候,降谷零就伏在那里。他将手臂枕在头下,大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唯有眼睛在幽微的光线下亮得惊人,正无声地凝视着她。
此刻,那个位置只剩下被褥的褶皱。
千昭翻过身,面朝墙壁,抱紧了怀里的小山羊玩偶。
身体虽说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可那天晚上的事总会不时浮现在脑海。
她记得汗珠从他的鬓角渗出,沿着下颌线滑落,最终滴落在她颈窝。她看不见,却能想象到两人的汗水在那里无声地交融的模样。
她记得他沉重的身躯压得她陷进床垫,那肌肉是与她截然不同的结实触感,每一次肌肤相触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也沁出了汗。
她记得他带着薄茧的指尖反复摩挲着她耳后的皮肤,又不时游走于她全身,像在确认、在标记,激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她记得他在她耳边沉重地喘息,不时夹杂着从牙缝挤出来的几声“昭......小昭......”
还有那双漂亮的眼睛......靠得太近了,近到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各种情绪,心疼、渴望、焦灼,有她看得懂的,也有她看不懂的。她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属于降谷零,还是安室透,还是波本,又或许,三者都有。
他那种仿佛要将自己深深地、永久地嵌入到她生命里的执念,至今想起来,依然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从未有过的强烈存在感。
可与那存在感同样深刻地嵌入她生命里的,还有那份认知:即便是那样的亲密,即便他们都如此强烈地渴求着彼此,他也终究不会是属于她的。
身体承受着他带来的痛,而那注定无法独占的认知,也在同一时刻把心脏撕得生疼,让她泪流不止。
于是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时会把疼痛认作喜欢。
两年前,越是喜欢,就越是清醒地明白到两人身份的对立,也越是清楚地看到那不可能有结果的未来。那份喜欢本身,就是疼痛的根源。
而现在,越是用力想要抓紧,想要将他彻底留在身边,就越是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真正拥有他。
想要彻底占有的贪念,与注定无法拥有的认知,再次将疼痛与喜欢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那天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降谷零近在咫尺的睡颜。这让她想起在冲绳时,他也是这样毫无防备地沉睡在她的车里,将最不设防的一面展露给她。
只有她能看到这样的降谷零,只有在她身边,他才会露出这样放松的神情。
他的锁骨和肩膀上,还留着好几个她咬出来的牙印。指尖掠过那些浅浅的凹痕时,一个疯狂又诱人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把他留下来吧?留在这个远离纷争的世界里,永远留在她身边,只属于她一个人。
看着他午饭时与Kaur夫妇轻松闲聊,看着他与Popo大眼瞪小眼,看着他一边开车,一边听她絮絮叨叨讲琐事,偶尔望着前方露出温柔的笑,看着他吃樱桃时轻易地说出那句“等樱桃季到了,我再过来”,看着他推着购物车,默默跟在她身后穿梭在超市的货架间......
每一个瞬间,都让那个“留下他”的念头在心底膨胀了几分。
可如果他真的为她留下,他便不再是降谷零了吧?
原来,在冲绳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心情。
事到如今,她才终于深切体会到:明明有千百种手段能留住他,却偏偏不能这么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接下来的日子里,就像她所计划的那样,她开始尝试寻找生命的意义。她参加了各种各样的活动:志愿者,社区服务,担任当地短途导游,甚至还去花店打过工。可这些体验虽然新奇,却并没有让她觉得,剩余的生命就该投入到这些事情里。
直到有一天,她常去的商店街新开了一家烘焙店。
开业剪彩时,千昭一眼就认出了那位笑容腼腆的日本店主,她叫井上由贵。
井上的父亲曾是千昭的任务目标之一,经营着一家食品公司。当年,千昭得知他有严重花生过敏后,便煽动了一名因被开除而心怀不满的前员工,让对方将花生酱混入到公司周年庆典蛋糕的原料中。
任务就此完成。
而井上家的食品公司也因此一蹶不振,最终走向了破产。
千昭找到了井上由贵的推特账号。翻完整个主页后她发现,这位曾经的大小姐并没有被家道中落击垮。她反而更加发奋,努力争取到奖学金,来到新西兰学习烘焙技艺,如今终于实现了开店的梦想。可千昭默默关注了一阵子,发现小店的生意并不好。
某个傍晚,千昭看到井上打烊后独自站在店门口,望着招牌叹气。那一刻,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浮现:是不是可以为井上做点什么?
于是,千昭写了一封匿名邮件。她自称是某个注重**、不公开宣传的慈善团体的主理人,希望能与井上的烘焙店合作:每周五由井上向不同的本地小学、幼儿园或福利院赠送一批小蛋糕。所有费用由慈善团体全额支付,但有一个关键要求:井上不能对外宣称这是慈善订单,必须说成是井上烘焙店主动回馈社区。
井上由贵起初半信半疑,但小店惨淡的现状让她决定抓住这根或许能救命的稻草。她回复了邮件,同意尝试。千昭很快发去第一份订单,还预付了全款。当井上带着蛋糕去小学时,千昭特意去拍下照片,发到本地社区的社交平台上,配文称赞井上烘焙店的暖心善举。这些帖子为小店赚了不少好感和关注。
看着计划一步步落地,效果立竿见影,井上的生意渐渐好起来,千昭久违地感受到了当年完成组织任务时那种莫名的成就感。仔细策划、推敲每个细节,再看着事情按自己规划的方向推进,这种流程实在太过熟悉。只是这一次不是为了抹杀谁,而是为了扶持一家小店。她得到的报酬,也不过是井上重新焕发的神采,和店里顾客盈门的温暖景象。可这种靠自己的能力做成一件好事的感觉,意外地让她感到了踏实与满足。
看着井上在店里忙得不亦乐乎的身影,千昭的思绪又飘回了那份记录着曾被Calvados利用过的人们的名单。
他们现在过得怎样了?
是不是也能像帮助井上这样,为名单上的其他人做点什么?即便无法抚平过去的伤痕,或许,也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过那么一点点?
从那天起,千昭依照那份名单,在网络上仔细搜寻每个人的踪迹。
大部分名字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但零星找到的几个,她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像帮井上那样,悄悄地伸出了援手。
她发现其中一人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里当调酒师,生活拮据。于是,她为酒馆拉来了几笔赞助,还说服了有名的网红前来打卡。这些靠耍嘴皮子、察言观色和投其所好的工作对她而言驾轻就熟,远比当年煽动他人犯罪要轻松得多。一番运作下来,小酒馆迅速在网络上蹿红,预约排到了两个月后,而那位调酒师也成了店里炙手可热的招牌。
后来,她又找到了名单上的另一个人。当年的事件彻底击垮了他,让他丢掉了体面的工作,从此沉溺酒精,一蹶不振。千昭先是匿名联系了当地的戒酒互助会,帮他一步步戒瘾。同时,借着社交媒体推送,或是引导他身边的人有意无意地聊起往事,慢慢唤醒他对事业的执着。最后,她把整理好的简历投递给几家对口的新兴公司,总算帮他重新找回了工作,让他一步步回归了正常生活。
不知不觉间,千昭也忙碌了起来,再没了睡到自然醒的清闲。但这份忙碌,和在东京为任务奔波的感觉截然不同,没有那种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看不见未来的迷茫。她能看到自己的行动带来的微小却积极的改变,感受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充实。
她终于意识到,那种曾经被乌丸莲耶称为“诅咒”的才能,除了用于抹杀目标以外,竟然也能帮别人走出困境。
虽然她还是没能在那张象征未来的白纸上写下什么,可心底有个声音在说:现在这条路,大概是对的。就这么走下去,或许某天,她会想明白,会找到那件值得拼尽全力去实现的事。
而降谷零回到东京后依旧忙碌。
他删掉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
一次严重的警视厅系统入侵事件,让他意识到,自己通讯录里任何与她相关的痕迹,都可能成为别人追踪她的线索。
两人达成了新的约定:各自注册一个全新的、毫无个人痕迹的推特小号,就像当年千昭与小仓结岁那样,利用密码对照本来交流。
降谷零原本想用日本宪法来做密码本,但在千昭的胁迫下,他们最终选定了《伟人的情书第一辑》。无非是她想让降谷零每天给她发几句书里那些烫人的情话。
降谷零只好照办,很快就寄来了他编写的密码对照表。之后,他的推特就开始每日更新:
“我没有一天不在爱你”,对应的意思是:今天的早餐是饭团。
“我深深地思念着你”,对应:哈罗似乎又胖了一点。
“你占有了我全部的心思”,说的是:今天东京下了雨。
每当看到这些推文,千昭总会先对着屏幕笑出声来,想象着降谷零敲下这些肉麻句子时那困窘的模样。笑够了,她才拿起那本《伟人的情书第一辑》,对照他寄来的密码本,仔细破译出藏在情话之下,只属于他们的日常对白。
某天,降谷零发了一句:昨晚你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那时千昭对密码本早已烂熟于心,根本不用再翻书对照。可她在脑海里搜了好几遍,却没找到这句话对应的释义。
为了确认自己没记错,她翻出那本书逐页查找,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最后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根本不在《伟人的情书第一辑》里。
她突然想起,在用密码本联系之前,降谷零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时他说,梦见她坐在副驾被吓到尖叫。
所以......
这......该不会......就、就只是字面意思?
警视大人是已经对这些肉麻情话脱敏到这种地步,能轻易地说出口了吗?
那天晚些时候,当千昭再次刷新他的小号,发现那条“昨晚你出现在我的梦境里”的推文下方多了一条评论,来自发布者本人:
这是真心话。
“哈、哈哈哈......”
她捂住发烫的脸颊忍不住笑出声来,久违地又感到了那种CPU过载的感觉。
旁人看到这条评论,大概只会觉得是承接上文的真心感慨。可只有她能看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他是猜到了她会因这句超纲的话而困惑,于是用这种只有她能理解的方式,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这就是字面意思,无需破译,是我想告诉你的事实。
她盯着屏幕上那几个字,指尖放在键盘上,却怎么也想不出该如何回敬他这突如其来的直球。她甚至都能透过屏幕,看见手机那端的降谷零,正“看”着她此刻捂着脸、CPU过载的慌乱模样,然后......吃吃地笑起来。
你太狡猾了,降谷零。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千昭窗台上的花悄悄冒出了嫩芽。但春天的来临,反而让她的心情变得郁闷。围绕着那份名单而进行的行动,似乎走到了瓶颈。
为了自保,也为了跟“那一边”的世界保持距离,避免自己再次踏入,千昭没有联系过任何情报屋,也几乎不碰暗网。她能用上的搜寻手段,就只是像普通人那样刷社交媒体、逛本地社群、查看公司信息、翻各种新闻、看看政府公开的记录......
这些方法用来调查羽村恭平这类本地名人还算管用,可要调查那些籍籍无名的普通人,效率就低得可怜,简直就像大海捞针。
搜出来的信息总是重复又零碎的,还分不清真假。一个名字输进去,能跳出十几二十个同名同姓的人。一点点模棱两可的线索,都得花大量时间核实。投入了大把的精力,收获却往往少得可怜。
这种无力感让她越来越沮丧。好不容易在帮助井上由贵他们的过程中,找到了一点点的方向,觉得这或许是值得坚持的事。可现在,这条路好像又走不通了,眼前一片迷茫。
为了继续下去,她试着扩大了范围,列出了她记得的,曾经被姐姐和父母利用过,或是被黑衣组织碾碎人生的人的名单:后藤优弥、上原莉莉花、寺山真宙......
也确实是又找到了好几个人,但能用的手段实在有限。她身在国外,虽想过回国实地调查会不会更方便,但又觉得保持距离、避免被他们察觉到会更好。于是,行动很快又陷入了瓶颈。
更让她煎熬的是,尽管一直和降谷零保持着加密联系,可随着时间推移,她渐渐地觉得难以满足。
他们连一次即时随意的对话都做不到。好多次好多次,当Popo又做了什么蠢事,当那盆花终于抽芽了......她都想第一时间告诉他,却她还得先检索密码本,用那上面有限的词组拼凑出大体的意思。等这套流程走完,分享的**早就冷却了大半。
他再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想必也是出于安全考虑。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听过他吃吃地低笑的声音了。
照片就更不可能了......她当然明白,出于保密要求,他绝不会在推特上发任何照片。
虽然他偶尔还是会给她带来点让她CPU过载的小惊喜,但这种全方位的缺失感,在日复一日的加密联系中,变得越来越难以忽视。
有好几次,在结束了一整天徒劳的搜寻,夜深人静时,她独自翻看着那些需要破译的情话,会冲动地在空白的输入框里,不管不顾地敲下:“我想见你。”
但每一次,都只能默默删掉。
是她自己决定要离开的。
没错,一旦回到他身边,眼前所有的困难,立刻就会变成他弹指间就能解决的小问题。她几乎能预见自己会如何自然而然地依赖他,就像当年和波本组队时那样,只需等着他发来详尽的调查结果就行了。
而且......
要是被他看到了这句“我想见你”,他说不定又会开始计划、权衡,就像上次毕业典礼那样,为了回应她的期待,拼尽全力挤出一点点时间,风尘仆仆地赶来,又在短短几十小时后,带着一身疲惫和新添的伤痕离开。
就算他愿意,她也舍不得。
于是每一次,她都只能盯着屏幕上那行未发送的“我想见你”,默默哭一场,再删掉。
她总是对自己说:要快点习惯才行啊。
可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的习惯呢?
这天,千昭照料完窗台上的花,习惯性地解锁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她的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屏幕中赫然显示着一个几乎撑满全屏的黑底白字:X
手指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她条件反射地锁上了屏幕。
“嘘......那孩子在听着呢~所以......”
姐姐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她见过这个符号。
不是在别处,正是在姐姐的手机屏幕上。
那时,姐姐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当手机出现这个符号时,就不能说话,因为会被“那孩子”听到。
直到后来,千昭成为了Calvados,翻阅了姐姐的任务记录,才终于知道“那孩子”的真实身份。
当年东京有个小有名气的情报屋,代号Iris X。此人掌握着一套诡异的系统,能无视所有防火墙,监听甚至远程控制目标的手机和电脑等联网设备。凭借这套系统,Iris X得到了大量常人无法触及的机密情报。
倒霉的是,其中一份订单来自黑衣组织里一个想要往上爬的中层。他雇佣Iris X监听了一次高层会议。而那次会议,乌丸莲耶本人出席了。
组织发现情报泄露后,姐姐Kirschwasser接到了清理任务。那个不知死活的中层,还有Iris X本人,都被姐姐完美地处理掉了。
姐姐的手法向来天衣无缝。但Iris X有个非常亲近的人。为了追查Iris X意外死亡的真相,这个人继承了那套系统,花了漫长的时间,最终注意到了姐姐。尽管姐姐的能力远超千昭,行动几乎无懈可击,但终究还是被最执着的人捕捉到了那么一点点常人难以察觉到的异常。
可直到姐姐去世,那人都没能找到任何确凿的证据。随着姐姐的离去,Iris X这个代号也彻底消失了。
为了彻底清除Iris X,姐姐曾深入研究过那套系统,几乎摸情了它的所有功能和局限。她把详细的情报都记录了下来,却没有上报给组织。甚至连后来被Iris X的继任者追查的事,她也一并隐瞒了。
姐姐在日志里写到:那孩子让我想起了小昭。磕磕碰碰地,试图使用自己无法驾驭的力量。她似乎没意识到,怀揣着那种力量本身,就足以让她暴露在危险之下。我想试试看,看能不能教会她掌控和自保。因为她和小昭实在是太像了......
千昭从回忆中抽离,深吸一口气,再次按亮了手机屏幕。
那个巨大的X依然占据着屏幕。
她知道,这是“那孩子”在告诉她:我正在盯着你。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果然,笔记本也被接管了,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像是房间监控的画面。
“初次联系,Calvados.”一个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声音响起,“客套话就免了,现在,发挥你的所长,把这个现场伪装成意外。拖延或拒绝,后果自负。”
短短几句话,透露出的信息却不少:对方知道她曾是组织成员Calvados,知道她擅长制造意外。而这个后果自负的威胁,恰恰说明对方还知道她Calvados的身份并未暴露,否则这种威胁就毫无意义。
那么,如今还有谁知道她是Calvados?范围极小。
公安内部恐怕只有降谷零知情,所以她才能在冲绳顺利入境,甚至卷入那种事件后也没被盯上,最终还能安然离开日本。
还有成实,但她是亲手抹掉Calvados记录的人,不可能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
那么,就只剩下......FIXER。
那群惯于施恩于人,再利用这份恩惠胁迫他人的幕后操盘手们。
是Iris X向FIXER求助了,然后FIXER就把她的身份和专长当作情报卖给了对方?
可这又说不通。有什么事,是FIXER自己做不到,非要绕这么大个圈子,找到远在新西兰的她来动手的?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是她能完成,而大冈筱悬摆不平的。
所以......真正的目的,或许并非任务本身?而是有人想把她强行拖进某个事件里,再利用她参与过的痕迹,去达成别的什么目的?
难道......是有人注意到她和降谷零的关系,然后想要把她卷入事件,最终牵连到他?
无论如何,现在看来,Iris X似乎并不知道她看过姐姐的记录,清楚这套监听控制系统的局限。
这就是她此刻的筹码。
千昭紧盯着监控画面,那似乎是玄关通往客厅的位置。一个男人**着上身倒在地上,想必就是死者。但很奇怪:他的手表还好好地戴在手腕上,领带也系着,唯独上衣不见了。
“死因是?”见对方一言不发,千昭主动发问。
“是被掐死的。”话音刚落,画面应声放大,清晰地显示出死者脖子上几个深色的指印淤痕。
画面是实时的!这家伙现在就在案发现场!正用手机或别的设备直接拍给她看!
千昭轻笑一声,说:“这怎么伪装成意外?难道还能意外把人掐死不成?”
“我知道你能做到,Calvados!快,完成你的任务......”画面外的声音明显急躁起来。
千昭适时打断了对方,说:“我会帮你的。”她故意用这种突如其来的配合态度,试图打乱对方的节奏,紧接着抛出了关键问题,语气却像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需求:“但我需要更多信息。否则,即便是我也无法伪造出完美的意外现场。现在告诉我,”她指出疑点,“这个人的上衣在哪里?”
屏幕画面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仿佛拿着设备的人因为这句话而动摇了一瞬。
猜对了。
死者的上衣上肯定有什么对方不想、或者说不敢让她看到的关键线索。所以,在给她看这个现场之前,那件衣服就已经被处理掉了。
千昭再次表现出配合和理解的态度,故意不再追问上衣,叹了口气说,说:“好吧,那让我看看现场周围的环境吧,我得找找有什么能利用的东西。”她需要更多信息,关于死者,关于屋主,关于这整件麻烦事的一切。
于是,她透过视频画面,仔细扫视着整个现场。
房子空间不小,家具都是很占位置的类型。沙发看起来很普通,款式毫无特色,但奇怪的是,那上面用到的布料似乎不便宜。墙壁上没有任何张扬的装饰,只贴着一幅极其详细的日本全国交通图。一张宽大的深色实木书桌占据了客厅一角,边角磨损处被细心修补过,显然是用了很多年。书桌上摊着今天的《日本经济新闻》,还有一些很不常见且看上去都被翻旧了的书:《六法全书》、《河川工学概论》、《日本土木史大系》......
能买得起宽敞的住宅,却用这么朴素甚至有点老旧的家具......这些摆设处处透着一种刻意节俭的感觉。
而且《六法全书》......屋主是律师?
不对,律师的话,法律相关的书会更多......那是公务员?而且是跟建筑、交通相关的职位?
“等等。”就在对方缓缓移动镜头拍摄墙壁时,千昭发现了一个活动板门,她直接指出来:“这里有个密室。”
画面外的人似乎一点都不意外,熟练地找到了机关并打开了板门。
这个人住在这里?还是和屋主关系非常亲密?
“这是安全屋。”对方甚至主动解释了一句,看来千昭的配合态度让对方的警惕稍微松懈了一点点。
镜头探入安全屋,布置和其他安全屋差不多,堆着些基本的应急生存物资。接着,镜头转向安全屋的另一端,对方推开一扇门:“从这里可以通向后巷。”
说是后巷又实在是......太过狭窄,几乎紧贴着后面那栋房子的墙壁。
对方继续无比熟练地推开了后面那栋房屋墙壁上的一扇暗门,动作流畅得就像回自己家一样。
千昭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安全屋不仅是屋内的藏身点,更是一条秘密通道,连通着案发现场和后面那栋房子。
“后面这栋房子有人住吗?”千昭看着镜头内漆黑的空间问道。
“没有。它只是作为紧急撤离路线的一个节点,出入口都藏在隐蔽的地方。”对方解释道。
能负担得起宽敞的房屋,却刻意节俭的摆设,《六法全书》,建筑相关的书籍,详细的交通图,还配有安全屋,有紧急撤离的需求......是国土交通省的高级官僚?
“呵......”千昭嘴角微微上扬。
屋主的身份她心里大致有数了,也已经想到了该如何伪造这个现场。
“怎么样?知道该怎么做了吗?”听到她的笑声,对方急切地追问。
“嗯,知道了。”千昭的声音很轻,“我不光知道该怎么做,还知道了屋主的身份,当然,还有你的......上原莉莉花。”她精准地报出了姐姐日志里记录的“那孩子”的真名,随即故意用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语气说:“找到你了!”
“啪”
眼前的屏幕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千昭立刻解锁手机屏幕,那个巨大的X果然消失了,屏幕恢复了正常。
虽然不清楚莉莉花是怎么找上门来的,但千昭就是要让她误会,让她以为这是千昭故意设下了圈套引她上钩。所以她才说出对方的本名,故作兴奋。这样足够让莉莉花慌乱一阵,不敢再随意接管她的设备。
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不牵连降谷零,千昭都不打算按莉莉花的要求,提供伪造意外的方案。
可这件事必须让降谷零知道。
千昭手放在键盘上,准备组织密码发出去。
她想起姐姐的记录里关于Iris X系统的说明:这套系统和黑客入侵不同。它的窃听功能是无声无息的,不会显示那个X,目标根本不会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监听了。而控制功能,就是显示X的时候,只是把Iris X那边的画面投影到目标的设备上,并不能偷看或窃取目标设备里的任何信息。这套系统的大部分算力都用在了穿透防火墙上,其他功能其实相当薄弱。
所以......即便Iris X的窃听还在继续,千昭依然可以通过推特这种无需发声的方式跟降谷零联系。
然而,Iris X的接管只解除了短短两分钟。
那个巨大的X,再次蛮横地霸占了她的笔记本和手机屏幕。
而这次,莉莉花只是沉默地控制着她的电脑,没有作声。
千昭双手交叉抵着下巴,静静地等待对方下一步动作。
就这样过了漫长的十五分钟,千昭的手机突然响起了视频通话的铃声,是美鱼打来的。
偏偏是......这种时候?
强烈的不安瞬间占据了她的心。她用力握了握拳,按下了接听键。
“千昭!好久不见了!”屏幕上是美鱼元气满满的笑脸,她挥着手:“怎么样啊?上次你说要等好久的那个限量版玩偶,收到了吗?”
浅海也挤进画面打招呼:“雨宫小姐,好久不见!”
“嗯,收到......”千昭差点以为这真的只是一次寻常联络,直到看见屏幕里坐在美鱼身后的那个身影。
“诶?你看到了吗?”美鱼完全没察觉到她表情的变化,特意往后坐了坐,亲昵地挨着那个人。
那繁复的Lolita风打扮,唇角那抹优雅的笑......
是FIXER河岛吉娜。
“这位是河岛吉娜小姐!她说认识你哦,还说你现在正在帮她一个朋友的忙呢!”美鱼热切地说着。
屏幕里吉娜也笑着挥了挥手,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朋友问候。
这时,笔记本屏幕又切换回案发现场,莉莉花那经过变声处理的声音再次响起:“方案,快。”
可恶!
这是FIXER在警告她,如果她不配合,代价就是美鱼和浅海的性命!
千昭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冷静......必须冷静下来......
千昭握紧双拳,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镇定。
关键的问题还是,那群人明明自己有能力摆平一切,为什么非要逼她出手?
她明明已经决定留在新西兰,并且一直告诫自己远离“那一边”,小心翼翼地不再沾任何麻烦......为什么FIXER会突然惦记上她,甚至不惜做到这一步,也要把她拖下水?
难道......是降谷零那边出了什么状况?是他正在调查的案子触碰到了FIXER的利益,所以他们想利用她来整垮降谷零?
但对方显然不会给她慢慢思考的时间。
只见手机屏幕里的河岛吉娜悠然站起身来,视频背景里MOAI的店门被推开了,门口上方的风铃响起了“叮铃铃”的声音,几个穿着深色西装的人走了进来。
“欢迎光......诶?”美鱼回头打招呼的声音戛然而止,手机屏幕再次被那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X占据。
“......!”千昭下意识地把手机猛地拉近到眼前,仿佛这样就能穿透黑暗看清对面的状况。
“方案,现在。”莉莉花这次解除了变声,用上了自己的本音:“猜对了我和他的身份又如何?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他的命,她们的命,全都绑在同一根引线上。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说吧,雨宫千昭。”
千昭闭上眼,强烈的愤怒与无力感撕扯着心脏,可她下决断的速度快得连自己都惊讶。
她平静地说:“......人无法意外被另一个人掐死,哪怕极端到锯掉头颅,也总会留下无法解释清楚的痕迹。最不留痕、也最自然的办法,不是伪造意外死亡,而是伪装他根本没有死在这里,让他‘活着’离开现场。”
她顿了顿,组织好语言确保对方看不出她的真实意图,才接着说:“具体来说,就是找一个身形跟死者相似的人,让这个人从后面那栋空屋出发,通过安全屋的秘密通道进入现场,再穿上死者来时的衣服,光明正大地从现场的正门离开。时间要选在路灯即将亮起前的昏暗时刻,必须确保被拍到,要么是附近的监控摄像头,最理想的是被邻居目击,以此确认死者在那个时间点自行离开了这栋房子。”
屏幕那头传来一声细微的抽气,莉莉花的声音带着恍然:“伪装成他还活着......原来如此......”
“没错。”千昭说:“一旦制造出他活着离开的证据,那么案发现场只需做基础清洁就行了。本来就没有出血,死者也确实来过,留下的指纹、毛发等反而能佐证他‘来过并离开’,无需费力消除所有生物痕迹。之后,”她加重语气,“接着再将尸体通过秘密通道从现场转移到后面的空屋。在那里,你有足够的时间和隐蔽的空间做最终处理。”
莉莉花没有作声,大概在思考可行性。
千昭补充说:“至于如何找到这个与死者相似的人,怎么让这个人按你的命令行事,并且事后彻底闭嘴消失......这对你,或者说‘你们’来说,不难吧?”
最后,她带着点挑衅地说:“你刚才不就轻易地找到我的朋友了吗?”
她用这股看似自然而然的愤怒,掩盖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她要把寻找替身、控制替身、善后灭口,这些风险最大、最容易暴露的环节彻底甩给莉莉花和FIXER,并让他们觉得这对他们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这是她能想到的,将自己参与的痕迹降到最低的办法。
如果这通对话没被录音,从结果上看,这完全可以被视为是FIXER一手策划执行的,与她雨宫千昭毫无关联。
即便这通对话被录音了,FIXER和莉莉花作为实际执行者,不到万不得已,也绝不会公开这段暴露自己的证据。
“呵,不愧是......Calvados呢......”莉莉花沉思片刻,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就切断了联系。
房间突然安静得令人窒息。
千昭维持着僵硬的坐姿,盯着漆黑的笔记本屏幕,竭力压抑着翻涌的愤怒,既有对FIXER的,也有对她自己的。
如果是两年前的她,FIXER根本不可能这样胁迫她。那时的她孑然一身,在乎的人早已不在了,身边的同学也不过是无法触及到她内心的背景板。
可现在,她有了在意的朋友和恋人。
是她太天真了。
明明还没有能力保护他们,没有能力让他们免受牵连,却自顾自地沉浸在被珍视的喜悦里,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旦像这样被盯上,自己会毫无还手之力,弱小得像是被谁捏在手里的蚂蚁。
手机再次响起,是美鱼打来的视频电话。
千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弹起身,用力按下了接听键。
“千昭!刚才吓我一跳!”美鱼的声音带着点兴奋:“你看到了吗?刚才那阵仗!那几个穿黑西装的大哥,气势汹汹地进来,我还以为怎么了呢!结果你猜怎么着?”
美鱼的脸几乎贴到镜头前,热情地分享着八卦:“他们是来接河岛小姐的!天哪,虽然之前在哪看到过,说河岛会的大小姐喜欢买买买......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本人呢!说是跟家里闹别扭偷跑出来的,家里派人找了很久呢!刚才就是来接她回去的!谁能想到!这么可爱的女生竟然会是暴力团体的大小姐!”
浅海也凑过来点头,脸上带着点新奇,说:“是啊,临走时还跟我们道歉,说抱歉吓到我们了。一点都不像是跟暴力团体有关系的人呢。”
千昭听着美鱼叽叽喳喳的叙述,看着屏幕里两人安然无恙、甚至因为这场奇遇而有些雀跃的脸,终于确认她们现在安全了。
河岛吉娜完美地扮演了一个任性离家的大小姐,而美鱼和浅海对此深信不疑。她们的认知里没有FIXER,没有死亡任务,更没有千昭隐藏的身份。她们的生命刚刚在鬼门关晃了一圈,却浑然不觉。
千昭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说:“是吗,我也没想到。”
美鱼大概终于注意到了她神情不对劲,语气稍微小心了一点,说:“怎、怎么了?对了,河岛小姐说你正在帮助她的朋友......”
“嗯,忙是帮完了,不过......”千昭已经恢复成平常的模样,甚至带上一点轻松的抱怨:“他们好像忘记支付报酬了,我还得去讨回来才行。不然,别人真的会把我当成可以随便差遣的老好人了。”
“什么?太过分了吧!”美鱼立刻义愤填膺起来:“怎么能这样耍赖!你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不然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的!”
没错,FIXER已经注意到她了,利用过一次,就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美鱼、浅海、降谷零......所有她在乎的人,都会成为对方砧板上的鱼肉。
逃跑没有用,躲起来也没有用。祈求他们放过自己?简直天真得可笑。
她必须回到日本,回到那个旋涡的中心。
她要弄清楚FIXER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绝不能让事情按他们的剧本来发展。最重要的是,她要获得力量,要找到足以让FIXER忌惮、再也不敢轻易触碰她逆鳞的筹码。为此,她需要重新踏入......“那一边”。
“看吧,你果然是‘这边’的人呢。”
乌丸莲耶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上一次是因为没有选择,但这一次,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
千昭笑着对屏幕里的美鱼说:“嗯,我这就去教训他们。等我忙完了,就去MOAI找你。到时再一起在天台喝酒喝到天亮吧。”
“哦耶——说定了!”美鱼欢呼了一声。
两人又聊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你对我的理解是我所知的最温柔的自由。
实际上,哪怕是你亲自出现在这里也不能够使你更加真实。
我永远属于你。你永远属于我。我们永远属于彼此。”
挂掉电话后,千昭发了这段加密推文,简短地向降谷零说明了状况,便立刻开车进城。
取了现金后,她径直开往旧城区那条偏僻破落的街道。沿路挤着老旧的电器维修店和汽车零部件铺,行人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警惕和闪躲。与几条街外干净整洁的街区比起来,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千昭在一家毫不起眼的二手电器店前停下车,推门而入,一股陈旧的电子元件气味扑面而来。她将提前列好的清单和一沓数好的现金递给衣衫褴褛的店主。
店主用脏兮兮的手指划过清单,又慢悠悠地点清了钞票,确认无误后转身掀开门帘钻进里屋。
几分钟后,他抱着一堆小设备出来,红外热成像仪、数字信号干扰器......“啪嗒啪嗒”地全扔在柜台上。
在惠灵顿住了两年多,千昭从没踏足过这种地方,却清楚地知道该去哪里找自己需要的东西。
虽说中间因为是生面孔多费了些唇舌交涉,但她还是赶在天黑前就买齐了能找到的所有工具。
开车回民宿的路上,她摇下车窗,把手机扔到路上,开车碾碎。
除了莉莉花,FIXER那边还有顶尖黑客东城将弥,这手机多留一秒,她的位置就多一分暴露在他们视线里的风险。
四十多分钟的回程里,微凉的夜风从车窗灌入,今天发生的一切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
看到那个巨大的X时,她几乎瞬间压下了震惊,第一反应就是思考如何反制莉莉花、夺回主导权。面对威胁时,又立刻压下慌乱,清醒地承认了自己只能乖乖就范这个事实,努力地将己方伤害降到最低,将风险最高的环节丢回给对方。紧接着果断定下返回日本的决心,又以最快的速度备齐了所有工具......
明明已经刻意远离了两年半,可处理起这些事来,还是熟练得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曾经费了那么大劲想摆脱Calvados这个身份,如今才惊觉,Calvados其实从没真正离开过。就像身体里藏着一个开关,一旦遇上这种突发事件,Calvados便会应声苏醒。
不过......
想到这里,千昭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不得不感谢这份本能。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觉得:“还好,我依然是 Calvados”。
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但凡有一丝松懈、一分犹豫,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叮铃铃——”
当千昭把手放在房间门把手上时,屋内竟传来了手机铃声,让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谁!?
“叮铃铃——”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声敲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也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不......不对,这个铃声是......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心脏跳得像是快要跃出胸腔那样。
房间里空无一人,可散落四处的毛绒玩偶,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像活了过来,圆睁着黑洞洞的眼睛,似乎都在沉默地窥伺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很快就找到了发声的源头。
是大冈筱悬给她的那个手机。
千昭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未知来电。那铃声却没有停歇,一遍又一遍执拗地钻进她的耳朵。最终她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在耳边。
听筒里先传来一声疲惫的长叹,接着是大冈筱悬的声音,带着一种她从没听过的沙哑:“小千昭,抱歉呢......”
千昭愣住了。
她记忆中的大冈筱悬,是两年半前那个语气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利落,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即将征服世界的气势的老妇人。
可此刻这声叹气,这句道歉,听上去苍老而虚弱,仿佛电话对面是一位卧病在床、连说话都费力的陌生老人。
搞什么?
今天这样胁迫她,现在又像这样对她道歉,是觉得她雨宫千昭会因为对方示弱就心软吗?
大冈似乎在用力呼吸,哪怕千昭一声不发,她还是接着说:“这次是我连累你了......呵呵......虽然这么说好像很厚颜无耻,但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呵。”千昭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FIXER的首领,这个在她认识的人里,手握着最高权力的人,先是向她道歉,然后请求她的帮助?
“......哈、哈哈哈......”对方似乎也料到了她会是这种反应,也吃力地笑了起来,笑声很快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就在这时,窗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了直升机螺旋桨的巨大轰鸣声。
“来,反正你也决定要回来了吧?”大冈咳嗽稍微平复,声音带着喘息,“为什么不......坐坐这个顺风车呢?”
千昭走到窗边,警惕地拉开一条缝隙。只见一架直升机正缓缓降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旋翼卷起强劲的气流。舱门打开,一个人敏捷地跳下,径直朝着她的房间走来,最终停在了一个能让她看清面容的距离。
是小仓结岁。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西装,在狂风中高高举起了双手,做出标准的投降姿势,并缓缓地原地转了一圈。强劲的气流将她的衣服吹得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她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的轮廓。
“......看到了吗?那是曾经受你恩惠的人......她会代替我,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大冈说。
“现在的日本,对我来说有安全的地方?”千昭语带嘲讽地说,几乎要压不住怒火。
明明这个虚弱声音的主人和她的组织,就是今天所有威胁和痛苦的源头。
“......哈哈哈......你的话,一定有的......”大冈又虚弱地笑了起来,说:“来吧,来帮帮我这个可怜的老太婆......”
千昭皱起了眉头,快速思考了起来。
按理说,以大冈筱悬的地位和手段,若真想除掉她或强迫她,根本不必如此低声下气地示弱道歉、派专机接人......
而且这位老妇人......似乎跟妈妈有着很特别的交情,所以两年半前才那样帮她逃离组织......
在冲绳时,千昭曾向她求助,但她明明有那么好的机会,却没有像对待别人那样,顺势给予帮助,再用这份恩惠胁迫她加入FIXER......
还有今天这件事的核心问题:明明FIXER有能力摆平与莉莉花、与那位国土交通省高级官僚相关的一切,为何非要绕个大圈子,不惜使用手段来逼迫远在新西兰的她出手?
她想起在冲绳时,那位对成为FIXER相当抗拒,今天却笑着威胁她的河岛吉娜说过:“是那老太婆说她等不及了,希望你们能尽快解决这件事。”
难道......吉娜说的等不及,指的是大冈这虚弱的状态不是演的?她是真的身体出了问题?
还有她那句“连累到你了”......
恐怕是FIXER内部并不团结呢......
是有人趁着大冈这虚弱的状态脱离了掌控,甚至可能已经架空了这位首领。今天胁迫她参与的行动的,极有可能是这群脱离了掌控的FIXER。
大冈筱悬现在或许自身难保,她联系自己,还派一直跟随左右的小仓结岁来接应,可能是在寻求......盟友?
“我可以跟她回去,但关于你要我帮忙的事,你必须亲自向我说明。”千昭回答。她得亲眼确认这位FIXER首领的真实状况。
“咳......当然、当然,这是应该的礼数......”大冈笑着说,“小仓会安排好的,我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于是,千昭迅速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将今天采购的工具仔细塞进行囊。她给了惊愕的Kaur夫妇一个短暂的拥抱,留下一句“别担心,我处理完就会回来的”,便跟着小仓走向了等在那里的直升机。
回日本的航程漫长而沉默。小仓就像一位随从,始终保持着执事一样的温和谦恭的笑容。
“大冈她似乎......身体不太好?”千昭率先打破沉默,试探地问。
“夫人她......是啊,毕竟也到那个年纪了......”小仓望着舷窗外,露出了悲伤的神情,接着说:“你在冲绳向她求助时,她就想过或许需要你的帮忙......不过,她对你母亲始终还存着那么一点点的情义吧,觉得只要自己还撑得住,就不想把你卷进来,可惜......”小仓苦笑着说:“可惜这半年来病来如山倒。那些年轻人看到了机会,心思就多了......所以,我们最终还是不得不走这一步。”
然后两人就没有再交谈,机舱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引擎持续低吼。
但这已印证了千昭的猜测:大冈筱悬身体恶化,FIXER内部出现了分裂。河岛吉娜大概就是脱离掌控的FIXER之一。
飞机在雨中降落到东京。刚下飞机,小仓仿佛就切换成了另一种状态,从谦恭的执事变成了警惕的保镖。她的身体微微挡在千昭的侧前方,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引导着千昭快步走向特殊通道。很快,两人坐上了一辆看上去像是经过特殊防弹处理的车。
千昭透过车窗望向这个阔别了两年半的城市。
初冬灰蒙蒙的天空下,一排排高楼沉默地挤在一起,湿漉漉的路面上满是行色匆匆的人们,广告大屏上跳跃着鲜艳夺目的光影和笑容,却无法驱散整座城市透出的冷峻与疏离。光是看着这一切,就让她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车子在错综复杂的道路上绕圈,似乎是在确认是否被跟踪。
竟然需要戒备到这种地步......看来这里果然正在发生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绕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后,车子朝着僻静的方向开去。沿路的风景虽然有点变化,却让千昭觉得愈发熟悉......
这是要去......
最终,车子拐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
千昭知道小巷的尽头是什么。
车停稳后,千昭下车走向那栋静静地矗立在夜色里的、承载着她无数记忆的建筑。
姐姐去世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回到这里。
小仓也跟着下车,说:“两年多前,托你那位恋人的福,公安开始重点调查AKIRA设计的建筑。这里本应首当其冲,但我们动用了点资源,将它从名单上抹掉了。这两天已经派人彻底打扫整理过,随时可以入住。”
这该不会就是......大冈所说的,安全的地方?
这里是她小时候和姐姐居住的地方,是由爸爸亲自设计、耗费了巨大心力建成的院子:隐庄。
它由大名鼎鼎的AKIRA所设计,世人都默认这栋建筑内外一定机关重重。而实际上,这个院子倾注了爸爸想要一家人长久生活在一起的心愿,所以唯一的机关,也就只有院子外的树木而已......
这些树木经过精心栽种和修剪,从任何角度看,整个院子都会隐入视线死角,而且不按特定的步数与方向走,也找不到真正的门口,所以爸爸取了这么个名字。
可如今,周围杂草丛生,那些树木都被随便修剪过了,隐庄早就失去了隐蔽的功能。
这时,背后有两道车灯扫过,引擎的声音由远及近。
千昭回头看去,一辆保时捷率先驶近,她认出是当年被降谷零撞下山崖的那一款。车子在她面前不远处停下,从驾驶座上推门而出的果然是那位轻浮的黑客东城将弥。他朝她扬了扬下巴,吹了声口哨算是打招呼了。
紧接着,另一辆车进入视野。
白色的马自达RX-7。
千昭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各种复杂的情绪同时涌上心头。
那辆RX-7也停在了不远处,车门打开后,一团毛茸茸的白色影子“嗖”地窜了出来,欢快地叫着,在门前的草地上东嗅嗅西闻闻。
千昭认得那是降谷零发给她看过的,名叫哈罗的狗狗。
接着,就是那个她想对他说无数次“我想见你”的人。
他跟着哈罗下车,目光第一时间穿透了雨幕,精准地锁定在了千昭身上。
从那个巨大的X蛮横地占据手机屏幕开始,她的神经就绷得像拉到极限的弓。无论是被人以朋友的性命威胁,还是被逼着参与到事件里,她都冷静而快速地应对了,甚至熟练地重新披上Calvados的铠甲做好了准备,果断回到这个她曾经拼命逃离的地方。
可现在,仅仅是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仅仅是确认了他就在这里,这一路上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突然就被允许放松下来了,耳边仿佛有个声音在说:可以了,撑到这里就够了,可以不那么拼尽全力了......
所有强行压下的恐惧、委屈和愤怒就这么轰然倒塌。
看着降谷零向自己快步走近,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他脸上同样复杂的神色,她终于捂住了脸,压抑已久的呜咽瞬间冲破喉咙,像个被抢走了所有玩具却毫无办法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起来。
下一秒,她就感到自己被他按进了怀里,是那种让她无比心安的力度。
他的体温透过微湿的衣服传来,脸颊蹭过她的耳畔,小声地说:“小昭,没事了......没事了......”
千昭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回抱住他,把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仿佛要把这一路积攒的所有惊惶和委屈一次性全部哭出来。
这时她才终于明白,大冈筱悬所说的安全的地方,原来不是指这栋隐庄。
而是指这个让她发自内心觉得“没事了”的怀抱。
是他的身边。
PS:重看一遍发现了好多病句啊啊啊啊[捂脸笑哭]尴尬,总之修正了一下。[让我康康]
我当然是不会让他们分开超过一章的。[爆哭][爆哭][爆哭]
Iris X,就是我看到我笔记本上贴着的intel iRIS Xe想到的哈哈哈~
莉莉花(りりか)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名字!一般写作梨梨花,但我改成莉莉了。
隐庄(かくそう)跟“藏起来”是同音,感觉改这个名字很合适。
PS:后来被科普了惠灵顿冬天也是零上的,几乎不下雪[笑哭]上一章还一直写下雪,不过为了氛围,请忽略这个bug吧吧吧吧![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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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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