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刚进,海安市就接连迎来高温。
外面火伞高张,热浪裹挟,连空气都有了形状。
精神科第五诊室墙上那台修了三次的空调还是嗡嗡低鸣,时不时噔一下,以显示自己正竭力抵抗窗外的燥热。
临近中午,候诊大厅依旧人满为患。
儿童精神科医生人员有限,香山医院自开设青少年精神科以来,一号难求,医生更是一人当两人用。
其他诊室还在叫号,只有楚映薇坐诊的第五诊室门虚掩着,安静的反常。
透过门缝望外,少男少女大多眼神空洞,表情呆滞,没有这个年龄的活泼,木偶一样坐在家长身边。
家长们各干各的,有的打着电话嘴上不停,有的拿着号码条扇风频频看表,有的垂头玩手机,声音外放哈哈大笑。
护士几次提醒,都置若罔闻不以为意。
楚映薇暗叹,比起家长,孩子的症状怕是最轻的。
“嗡嗡嗡…”
过了五分钟,桌上的手机又开始震动。
来电显示:楚峻。
看着来电,楚映薇把眼镜推到脑袋上,脸埋进手掌。
“姐!”
少年气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
记忆里本是身材高挑,抱着篮球,笑容开朗的阳光大男孩,转眼变得决绝厌恶。
她不再沉浸,按了关机键,抱臂靠进椅背,开始盯着桌上蓝色签字笔压着的信笺纸出神。
首行赫然写着两字:检讨。
“也太难编了吧。”
要不是被院长指着鼻子不准AI,她也不用这么绞尽脑汁。
啧了下,她认命拿起笔。
写检讨无非是伏低捧高,交代事情经过,深刻反省,再水一水,凑个千字怎么也能交差了。
憋了半天,她只写出个‘尊敬的领导’。
‘导’字最后一点刚下笔,砰的一声,门被大力推开。
手上应声一歪,笔直接划出去半页纸,还戳了个大口子。
“锄头!”
一个绿色人影冲进来。
还知道自己动静大,来人扒着门鞠躬抱歉,随后用电打的速度关门。
“锄头!你为啥不接电话!为啥想不开跳楼啊?!安安才五岁,你不要他了?!啊?!虽然医者不自医,你管他PTSD还是不眠症,咱治就行了啊!为什么要跳楼啊!”
方麓气喘吁吁,赔笑脸扭头就垮下来,眼里蒙着水雾,满是担忧。
她等不及电梯,直接从八楼跑来,额头晶亮,还有帽子勒出的痕迹。
“我看看伤哪儿了!”
她吸着鼻子掰过椅子对着楚映薇,上上下下伸手摸了个遍。
噗嗤笑开,楚映薇不再绷着脸,按下她的手安抚,“放心吧,我好着呢。”
方麓是八楼妇产科医生,也是楚映薇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泥巴的发小。
她刚在产房忙活完,就听同事议论,说精神科有人跳楼了,好像是楚医生。
衣服前襟湿着,手上沾着滑石粉都顾不上洗,她抓起手机一看。
视频图片一个接一个被发在科室群,视角多种多样,让整个医院炸开锅。
惊动了医院领导和管理层,甚至连挂了三天凌氏集团公开太子爷这种重磅新闻都被热度盖过去了。
楚映薇电话关机,等她从急诊冲回诊室,人面不改色好端端坐着,跳了个楼就跟吃了个面一样平常。
“那谁知道!你可是……”方麓白她一眼,脱口而出又猛然察觉。
她咳了两声,岔开话:“大新闻啊,楚峻电话可打到我这来了,这下楚家肯定知道你一直在海安了。”
楚映薇叹了声,打开手机。
屏幕刚亮,微信就响个不停,一划拉,满屏消息都叠加不下。
“已经知道了。”
工作群免打扰,除了院长发来下午开紧急会议的时间,剩下的,都来自同一人。
方麓啧啧惊叹:“这孩子当初知道你不是他亲姐没少撂狠话,就这连环call和他到高中还黏你那个劲儿,我看很快就找上门来了。”
她不知道楚峻撂下狠话第二天就后悔了。
这几年间,即便楚映薇不回应,楚峻也不放弃联系,直到骗他回澳国,这才消停。
然而没几天,他改了方式,不多发,但一天三次定时定点一次不落。
安静待在海安不过几年光景,却在今天一战成名,时也命也。
有些事,终究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
“到跟前再说吧。”楚映薇按灭手机,脚一蹬,连人带椅子扑进方麓怀里,闻着她身上碘伏的味,“活着真好。”
“你别这样,我害怕。”
“……”
煽情不过一秒。
“不过你怎么就跳楼了?”方麓追问:“外面说啥都有,传的可邪乎了。”
医院向来不缺八卦。
这会儿,怕不是路过的狗都得吠两声儿。
“你也说了我还有安安,怎么可能跳楼,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丁晚?”
方麓满脸疑惑,连连点头。
今天一早,十七岁的丁晚独自来医院看诊。
这是她第三次挂楚映薇的号,距上次,仅一个月。
第一次来,丁晚痴迷游戏里的纸片人,把纸片人安在现实生活中的真人身上,父母归咎是游戏害了女儿。
第二次来,丁晚在手机那头和跟纸片人形象,还有名有姓的真人谈起了恋爱,放弃学习社交,只跟那一小方屏幕互动。
这次,丁晚精心装扮,打扮成她之前提到过,男友喜欢的风格,说:“他今天要带我去看他的游艇,还要带我去他的私人岛屿,只有我们两个人,爸爸妈妈不爱我没关系,他会爱我,他会一直陪着我,不会欺负我。”
丁晚抵触父母,症状明显加重,家长显然没有把上次的结果建议放在心上,而她不能强迫患者治疗。
刚默默写下新的诊断和治疗方案,就接到导诊台电话,说丁晚父母找来了。
丁晚一反常态没有把自己锁在房间,趁他们下楼的功夫偷跑出去。
除了香山医院,女儿没在其他医院看过第二次,这才找来。
这倒省了绕开丁晚联系家属的法子。
楚映薇还没放下电话,盯着手机的丁晚突然双眼睁大,神色惊恐,开始大喊,一边重重砸下手机抱头转身就跑,没有一丝犹豫。
楚映薇从椅子上弹起来,捡起丁晚手机,冲出去指着导诊台,“快!快喊保卫科!打110,119,120!”
她喊了一嗓子紧追其后,连下巴被工牌尖角打破,渗出血都感觉不到疼。
丁晚只来过三次,却对医院轻车熟路,很快没了踪影。
监控可见,她是从通风管道爬上天台。
保卫科接到电话很快来人带着楚映薇上了天台。
这边,保安刚开锁,铁链还挂在把手上,楚映薇不敢耽搁,一脚上去,直接踹开老旧的门,带着把手也踢歪了。
热浪在顶层盘踞,开门时猛然袭来,视野蓦地开阔,明亮刺眼。
找到那抹瘦弱身影,楚映薇顿时心脏骤缩,不自觉发冷颤抖起来,手掌潮湿像浸在水里。
丁晚抱着自己,微微躬着,站在不到半米的台檐上,鹅黄色渐变连衣裙沾着大片灰尘,裙摆随风而动,像是面孤独的船帆。
“丁晚。”
楚映薇压住喘息,慢慢挪着步子,柔声叫着。
“你别过来!”
踩着小皮鞋,丁晚踮着脚跟一下下敲击台檐,每一下都让她纤瘦的身躯摇摇欲坠。
“好!好!”楚映薇立马刹住,抬手,“我不过去,你也不要动好不好?”
望向两人间距,楚映薇都有些绝望了。
楼下,人头攒动,密密麻麻。
消防车很快闪着灯进来,在楼下架云梯充气垫,疏散人群,消防员上下待命,势必保证丁晚安全。
“楚医生你知道吗,我早就来过这里了,也早就从照片墙上认识你了,他们带我去了很多医院,只有你会听完我的话。”
丁晚哽咽,干涩的嗓音犹如凋零的一片枯叶。
“丁晚,你想说,我就会一直听。”
楚映薇试图建立连接,伸脚向前探了一步。
“没有用!根本没有用!”
情绪骤然激动,丁晚晃动着转身,朝她大喊,“我听了爸妈的话,听了景耀的话,我反抗,我反驳,可换来的是什么?!是变本加厉!是胶水味的矿泉水!是粉笔味的可乐!”
楚映薇瞅准时机缩短了几步距离,而那双本应明亮的眼震颤着,满是失望。
丁晚扯着头发,挤出笑容的脸在发丝的遮挡下变得扭曲。
“晚晚!”
丁父丁母闻讯赶来,看见女儿嘶喊,还动用很多救援人员。
在注视下,他们觉得有些丢脸。
下一秒,看见父母的丁晚加快了踮脚速度,捂住耳朵惊叫:“啊!!”
眼见她重心不稳,每踩一下都离边缘更近一分。
楚映薇心提到嗓子眼,连带眼睛都有些虚焦,看不清了。
“丁晚!”她当机立断,举起手机,高喊:“丁晚!景耀!是景耀!他说他在来的路上,他说来不了,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又顺势往前几步,“你看!”
惊叫戛然而止,丁晚被接连的来信音吸引,迟疑的望向手机。
“原来他叫凌景耀啊!”她不敢松懈,尽量压着颤音,语气轻快好奇继续突破,“名字真好听,怪不得你不告诉我呢!”
手机备注的名字,是凌景耀。
“哇,那他一会儿就可以带你去看他的游艇和岛屿啦!你愿不愿意跟我介绍一下他呢?”
似是陷入美好回忆,丁晚难得眼波流转。
她无意识收回脚,一点一点屈膝,回踩在相对安全的地面上来,朝楚映薇走去。
箭步上前把人拉进怀里,楚映薇紧紧抱着她,不停喘气如释重负,“没事了,没事了。”
有那么一瞬,她看见了当年雨夜中的自己,只是,她没等到任何人来。
丁晚瘦弱小只,在她怀中畏畏缩缩,惊恐望着四周,似乎明白过来。
“晚晚!你这孩子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儿就跑出来了!”
丁母痛哭流涕,想拉过女儿,却遭到抵触,惹她不快。
“楚医生,我女儿这是第三次来了吧?”她掉转矛头,“我和他爸按你说的做了,也沟通了,她为什么还是这样?这次竟然还跳楼?!”
“丁妈妈,我知道你也受了惊吓。”楚映薇横在中间隔绝母女二人,“丁晚现在情绪不稳,有什么……”
“你不要回避!我们以前比她过得差多了,我们怎么没这么矫情?还三优医生,就这么治病的?晚晚过来!”
被丁母推了一把,楚映薇猝不及防差点摔倒也不放开丁晚。
“丁晚!”
没等她站稳,丁父又冲上来,食指狠戳在女儿额头,“看看,因为你一个人闹了这么大动静!天天不切实际做白日梦,那凌景耀是新闻里的人,学习不行性格不好,人家裤边你都摸不上!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数?活该别人瞧不起你!欺负你!”
丁父丁母言语刻薄,一字一句如冰雹砸下。
渐渐地,丁晚发觉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楚医生身上淡淡的香气也闻不见了,只有眼前面目狰狞的父母。
两人喋喋不休,还不满刚才助力的其他人来劝。
楚映薇正分心怎么隔绝对两人对丁晚的二次伤害,怀里突然一空。
丁晚奔向台檐,踩上同时倾身而下。
血液直冲脑门,肾上腺素飙升,楚映薇四肢比脑袋快,当即拦腰抱住了她。
可冲击和惯性太大,没等到救援赶来,四足离地,坠在了气垫上。
楚映薇去抱丁晚扭到了手腕,而丁晚则因恐惧、过激等情绪造成心因性晕厥。
伴随着闪光灯和议论,双双被平车拉去了急诊。
九宫格照片叙述了整个过程,被清晰挂在热搜,流动在各个科室小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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