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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1 会向瑶台月下逢

图恒宇弄不清唤醒他的到底是窗外的鸟鸣还是电脑旁的闹钟发出的微光。

总归是昨晚又熬夜写研究报告写睡着了。他在办公室开的充足的冷气中伸了个懒腰,随手拿起鼠标旁的咖啡杯,将杯子底部剩的一点咖啡一饮而尽。左脚去找遗失的拖鞋的同时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马兆常对他们学生说的话:“别把任何液体放在电脑旁边。”他甩甩头,暗自发誓下次一定。

对了,马老师。图恒宇扶着办公桌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他强撑着走到水池边,古旧的陶瓷水池早已被日复一日的茶水灌溉冲刷出厚厚一层茶垢,他在熟悉的茶水味中涮杯子、刷牙、洗脸,心想等会一定要去邀请马老师一起去晨练,他感觉自己再不动一动就真的要死了。

或许是师徒间真有某种灵犀,图恒宇刚擦净脸上最后一颗水珠,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不紧不慢的三声,绝不多敲一下,是马兆的作风。

图恒宇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向办公室门,按下门把手,马兆的扑克脸出现在眼前,上下嘴唇一碰便洞悉了他的想法:“熬夜的前提下去晨练只会增加猝死的风险,没必要。”

“这是其一。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要带你去见个人。”

图恒宇乖乖闭嘴,马兆要做什么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淡白的晨光从楼梯间的小窗撒进来,马兆在前面健步如飞,图恒宇在后面竭力跟上他的步伐,他气喘吁吁地看向马兆,人没给他一个眼神,专注于在手机上打字,嘴角挂着微笑,一看就心情不错。

马兆的笑容可真称得上九九成稀罕物了。图恒宇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问一句:“马老师?”

“放。” 马兆头都没抬一下。

“您跟谁聊天呢,这么开心?”

然后图恒宇就看到马兆脸上的笑容从开心变成了更开心,他竖起耳朵,等待着听到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比如某院士批了他们的项目资金——

“不是开心。”,马兆悠悠地说,“是幸福。”

图恒宇默默捡起自己的下巴,更加好奇他们要去见的这位是何方神圣。

数生所的大厅设计得颇有风格,两侧建起玻璃长廊,各自通往不同部门的办公楼,汇聚在前厅,日光可以尽情穿过整面落地窗,窗外草木茂盛,四时之景皆有不同。此时日上竿头,大理石地砖上落了满地碎金,保安大爷坐在一把有些年头的木椅上,气定神闲地摇着蒲扇。

“马老师,等人哪?”大爷眼风扫到站定的马兆和图恒宇,朗声发问。

“诶。”马兆应了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瓶咖啡,旋盖猛灌一口,又掏出小梳子小镜子等若干小物,带着甜蜜的微笑捯饬起自己。

图恒宇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除了要见师母,他想不出别的情况能让马老师变得如此诡异!可马老师24h待在他那实验室里,什么时候谈过恋爱?更别说结婚了,这比院长秒速通过他们项目资金申请的可能性还小!难不成马老师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隐婚了?不不不,这绝对不可能。图恒宇胡思乱想的太过投入,没注意到伴随着“嘀” 的刷卡声,玻璃大门缓缓滑向两侧,一道身影朝他们走来,而马兆瞬间站得笔直。

“好久不见,温妮。”马兆从喉咙里找回自己的声音,眼前穿着白色毛衣的女生爽朗一笑,眼睛依旧明亮,泊着星星一万顷:“好久不见。”

“这是我学生,图恒宇,带他来认识你一下,毕竟以后要共事了。” 马兆轻拍了下图恒宇的头,把他从恍惚中拽回来,“这孩子,老走神。”

温妮不甚介意,把行李箱随手推给马兆,主动朝图恒宇伸出一只手:“你好,我是温妮,来自北京数生所。你刚才也听到你马老师说了,我是来参与你们的工作的,以后请多指教。”

“前辈您好!我是图恒宇,刚才走神了,实在不好意思。”图恒宇反应过来,回握温妮的手,综合所有迹象来看,他也大概摸清楚了马兆和温妮关系的程度,相当亲近,加上他马兆爱徒身份给的底气,于是他心一横,小嘴一张就开问:“您和马老师是什么关系呢?方便我知道怎么称呼您。您都不知道,您来了,马老师有多高兴。”

温妮听懂了他的隐喻,她抽出手,慢条斯理地拨开被风糊到脸上的发丝,马兆熟练地递上一根皮筋,大大方方地回答:“我们青梅竹马。我追她追了好多年了,人没同意呢。”

图恒宇在某些时刻也是特上道一人,立刻响亮地喊道:“师母好!”

温妮笑了:“师徒俩嘴都挺快。你这小孩,挺有意思。”她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几颗黑不拉几的小方块递到图恒宇手里,“你一看就熬夜写报告了,这个是我自己做的固元膏,给你尝尝,不固元也不长高,纯粹打打牙祭,给你当见面礼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话虽老,但该睡觉确实还得要好好睡觉。”

图恒宇愣愣地接过,心想他们三个人有种诡异的合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倘若温妮将来真成了他师母(其实他感觉现在也差不了太多),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三个人就是一家人,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个人说话都间歇性跟他那远在广东老家爱说梦话的奶一样莫名其妙。

“行,你们这算认识了,以后慢慢熟悉,走,我带你去看看给你准备的办公室。”马兆一手揽着温妮,一手拖着她那巨大的行李箱,慢慢朝长廊深处走。图恒宇连忙跟上,不忘补上一句:“师母,等会儿我请你和马老师吃早饭去,当做给你的见面礼!菜市场有家早饭特好吃!”

温妮回眸一笑,束成马尾的长发扬起,被阳光染上温暖的色泽,“没问题。”

??

“刘院士把项目书发给你了吗?”一进房间,温妮便迫不及待地询问马兆。

马兆把她的行李箱稳稳地推到角落里,没回头,低声道:“发了。”

他转过身,把半边身体支在一旁的书架上,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疲惫:“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话说的没头没脑,但他们俩都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温妮脸上一贯漫不经心的笑意褪去,她的头脑在这种时刻总是漫无目的地飞速旋转向过去的某个节点,这次是科学岛河堤上散步消食的她和马兆,脚下是软塌塌的泥巴,空气中充满着水草潮湿的味道,柳枝软的没骨头,轻柔拂过路人眉。他们一路前行,不回头,挨得很紧,好像这座岛上每一对平凡而恩爱的情侣一样。

再回神,眼前人丝毫未变,只是头上多了几根白发,眼角添了几根细纹,他透过镜片看着她,执拗地等一个答案。

“你知道的,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温妮轻声说,她并非刀枪不入的神邸,脑海中剧烈的情感波动晃得她一时清醒一时模糊,她用力握住脖子上那条羊绒围巾的一角,温暖细腻的触感让她逐渐冷静下来:“这是唯一的原因。马兆,我不是那种拖泥带水,喜欢吊着别人的人。”

马兆的心在看到她的动作时紧紧地揪成一团,并非因为她的拒绝,他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意。是啊,这个世界上,谁又能渡谁呢?他清楚自己也许无法彻底治愈她,可是他知道,他们俩的心是紧紧挨在一起的,就凭这个,他愿意努力和她一起走到未名的尽头。她不是爱止步不前的人,她只是,太累了。

“我会等你。”他点点头说道,上前握着她的肩膀,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把她按到椅子上:“给你置办的你最爱的品牌的椅子,最好的那一款,你在这休息一会,我去给你买点饭。”

温妮顺从地坐下,微微后仰,陷落在椅背柔软的触感里。她从随身背包里抽出条浅原绒色的羊绒披肩,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随着门扉的开合,马兆的脚步声渐渐隐去,日光也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倾斜,她慢慢睡了过去,披肩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呼吸晃微动。桌上的香薰机尽职尽责地吐息着她最爱的莱姆香味,她却皱起眉头,昏昏沉沉睡得并不安心。梦中大片阴影伴随海水压来,伴随无数恐惧的尖叫声。

马兆走出温妮办公室一段距离才掏出手机看消息,屏幕亮起,显示有微信消息,马兆迈步进电梯,同时划开屏幕。

图恒宇-数字生命研究所:马老师,我撑不住了,我先昏睡了,您自己去给师母买饭吧。师母那份的钱我转您,说好了我给她的见面礼。

图恒宇-数字生命研究所:【转账】

马兆回复一个“ok”的手势,收起手机,自个儿往菜市场走。

数生所和菜市场之间有一条近路,不隐蔽,但若非刻意打听一般也不会知道。马兆拐了个弯,往那条路上走,两侧是茂盛的灌木与大树,他踩着碎石与落叶,蝉鸣声让他有些眩晕。

当年他和温妮还在岛上读研究生的时候,最爱从这儿抄近路去菜市场吃饭,那时温妮的衣服口袋里常备一副耳塞,她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防止我们未来的马院士夭折于蝉的歌喉里。”

回忆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勾起唇角,与此同时他左腿蹬上砖墙上的那个大洞,右腿一使力翻过去,再穿过一个小饭店,老板心照不宣地朝他点头示意,他回以微笑,小步跑进一旁的超市,买了几条巧克力,几盒泡面,最后去菜市场打包了份蛋炒饭。

秋蝉鸣叫不止。

温妮醒来时星光已经清晰可见,她有些茫然地起身,按亮手边的台灯,柔和的光芒瞬间充满整个房间,她也随之看清了桌上摆着的食物,以及一旁的字条。

“温妮:给你买了份蛋炒饭,本来想买你最爱的牛肉拉面,但是面条太容易坨了,等不得,所以最后选了蛋炒饭。你如果醒得晚,就去会议室把它加热一下,那里有微波炉和冰箱,会议室密码是1234567。巧克力和泡面是给你平时应急的。如果需要,给我发消息,我就来陪你。马兆。”

一个人在非睡觉时间睡久后醒来确实会感到一种别样的孤独,仿佛被全世界抛弃。对于无父无母的温妮来说,这种孤独感更甚。温妮还刷到过相关的科普视频,说是人类远古基因中的一部分,她当时觉得新奇,分享给了马兆。他还记着。这份默契让温妮无声地笑起来,她扶着椅子把手坐直,喝了口水,低头在手机屏幕上飞速敲击:“刚醒。会议室集合。你们这会议室的密码能称之为密码吗?”

消息发送成功,她站起身,在水池边洗了把脸,拎起装满茶水的保温杯走向会议室。

温妮在会议室门口站定,这会议室有一前一后两个门,她无聊地晃着手中的杯子,玩起点兵点将的游戏,最终后门胜出。她挪到后门,刚要按密码,门就被马兆从里面打开了。

“点兵点将,后门胜出了?”马兆接过她手中的打包盒,放到会议室的大长桌上,弯腰从后面的铁柜里取出一个陶瓷碗,把饭倒进去,温妮看着他丝滑的动作,啧啧感叹:“常做实验的手就是稳当。”

“是啊,我老了也是风采依旧。”马兆毫不客气地收下夸奖,把碗塞进微波炉里,旋好按钮,回身在温妮旁边的椅子坐下:“等着吃吧,几分钟就好。冰箱里有醋,等会你可以自己加。你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温妮灌下一口他刚泡好的热可可,脑子因为弥散开的暖意慢一拍:“明天?哦....”她笑了一下,“我应该像偶像剧女主一样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吗,马老师?”

马兆畅怀地笑:“哎呦,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这幅样子呢?太聪明了。礼物我准备好了,保证你喜欢。温老师,请问您想和谁一起度过生日这美好的一天呢?”

“你你你。”温妮三连击表示对他的肯定,他起身将热好的蛋炒饭端上桌,那洋洋得意的小模样。

温妮接过他递来的勺子开始狼吞虎咽,早上六点起床,坐了四个小时的高铁从北京到合肥,她的铁腚再次立下了汗马功劳,同时也真把她给累着了。

秋季温差总是偏大,玻璃窗被升腾的雾气覆盖,温妮专心吃饭,马兆托着脸看她,此时已是深夜,加上科研重地严禁喧哗,可真称得上万籁俱寂。一股温馨的感觉从她心底升起,让她有点想哭。

“明天我们回中科大过生日吧。”她突然说。

“好的,我今天也在想你是不是想回去呢。”马兆听到她用“回”这个字,心脏又是一揪,这个浮萍一样的女生总是特别地让他揪心,他知道,她想“家”了。

平复下心绪,他状似平淡地开口:“那我们明早八点在大门口集合。”

“好。”温妮承应下来,不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饭。马兆在一旁安静地存在着,忽然觉得,此刻的氛围,窗外应该有烟花声才是。

黑暗,黑暗,微弱月光也被吞噬,一切无休无止。

温妮在寂静中翻了今夜的第无数个身,身下泛着丝光的柔软四件套恪尽职守地做无人黑夜里她唯一的舟,这套匹马棉的四件套是她多年前拿到博士安家费的时候买的,质量对得起它的价钱,在日复一日的洗涤中非但没有起球折旧,反而越来越柔软,又有着“安家”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她数个无眠夜里的情感慰藉。可今夜她抚摸着淡云粉的布料,心中只有层层燥意一叠又一叠地向上翻滚,几乎要将她吞没。

她知道,它也不能一直送她。

摩西将红海一分为二,可她所处的世界里,爱是唯一的神迹。有从地球到月球那么长的路上,有人踽踽独行,最终被暗物质吞噬的时刻,眼珠里最后的一点光亮不知是泪膜的反光还是岁月的倒影;可她的身旁,一直有一只温暖的手,只等她握上去,紧紧地拉住....

马兆,马兆。温妮无声默念他的名字,枯坐中鸟鸣渐起,东方既白。

天又亮了。

疼。浑身上下都酸疼。这是温妮从浅睡眠中醒来的第一感受。失眠有时真是让人生不如死,不如熬夜。她皱着眉抓过手机,上面显示的七点二十一分让她略微清醒了些。陈旧的布窗帘送来几片蜜色的阳光,她踩着它们来到水池边,把草莓味牙膏挤上牙刷的瞬间,她决定好了今天穿那条大印花的棉裙。

“我认为人类应该集体贷款起诉失眠。”在洗脸时第二次因为困意太盛额头磕到水龙头时,温妮满目怨气地抄起手机,不顾湿漉漉的手也要给马兆发去这一条消息。消息发出去后她感觉好很多,快速擦干脸,把手机钥匙水杯充电宝卫生纸通通扔进包里,拎起防晒衣就飞速赶往楼下。

马兆还没到,温妮找了片树荫,坐在马路牙子上漫无目的地刷手机。日光在屏幕沾上的一小片指纹中晕出虹色的光圈,刺得她陷入莫名的昏昧里。

消息提示的嗡嗡声把她从情绪浮沉中拉回现实,她定定神,火速切换后台点进微信。

马兆-数字生命研究所:为啥要贷款?连起诉都要贷款,穷成这样难怪人类要失眠。还是说这个句式是什么新梗吗?不过我赞同你,失眠乃万恶之源!

马兆-数字生命研究所:马上到,昨晚回去失眠了,起晚了。

黑色轿车开进温妮视线范围时,马兆正好出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她身边。他今天看起来特意打扮过,头上短短薄薄的一层毛都梳得服服帖帖,黑色立领紧身毛衫勾勒出精壮的身体线条,身量薄而不瘦,能看出平时并不缺乏锻炼。下面搭配一条纯白色的羊毛西裤,露出一截被黑色薄袜包裹的纤细脚踝,再往下看,干干净净的薄底皮鞋踩在青石砖上,发出稳定的叩击声。

“我不行了。”温妮突然说,“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看到了网上那个‘黑色高领紧身衣是男人最好的医美’的帖子?”

马兆两颊飞起的薄红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今天的衣服很好看。”他转移话题,不过话音格外真诚,随之帮她拉开车门。她抚着裙子坐进去,心底悄然开出一朵花来。

车子缓缓开上大道,坠而不垂的香樟树枝干互相交织成美丽的拱形穹顶,洒下初秋清澈的晨光。温妮降下车窗,凉爽的绿意扑面而来,让她的心也随之温润起来。

"不怪这一段情没空反复再排练,是岁月宽容恩赐反悔的时间......"车载音乐伴着挂在车后座的苹果花香卡的香味缓缓而来,缱绻到状若温柔乡,可她知道,它不容拒绝,长驱直入,在每颗心脏最深处种下一颗挪威的树,那树来自世界另一头的苦寒之地,太过珍贵,于是它又时时翻开包裹树根的土壤,严苛地检阅。

哦,是王菲的《匆匆那年》......她在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草木清香中模糊地想起,淡金色的陈旧鱼钩寂静许久后终于再次晃动,从永不停息的现实湍流中钓出一条青春回忆。那是2018年,骄阳似火的九月份,她和马兆那一届的少年班终于毕业,白天班上所有人都套在宽大闷热的学士服里,在摄影师指挥下拍出一张又一张公式化的毕业照。傍晚夕阳西下,温妮捏着被太阳暴晒出轻微塑胶味的照片一角,随着淡淡的荒谬感,陷入了比那一角照片大无数倍的失落里——她的学生时代,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小温妮,刚才班长提议晚上去唱K,你去不去?”关系尚可的女同学过来挽着她的手,她不动声色地抽出,回神笑着答应。同学拍拍她的肩膀,转身又和其他人嬉闹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躁动的因子,也许伤心与迷茫越深,越需要用笑容去掩盖,仿佛这样才能说服自己会有前路。温妮长出一口气,卷起手中的照片,加入他们的欢笑。这所名校年年有人毕业,年年有一模一样的场景在上演,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感受是独一无二的。

那时,那时。

她强迫自己从青葱岁月中抽离,像是躲避什么一般迅速偏头望向马兆。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睡着,眼窝陷得很深,精心打理也抹不去疲惫的模样。车子越开越远,直到代表科学岛“高精尖”的建筑也在他们身后远去,她记得以前那里是一个大转盘。于是她还是掉了一滴眼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谁而流。

??

?? 逐渐强烈的阳光把校门口的空地寸寸烤得灰白燥热,司机为他们拉开车门,温妮扶着车框下车,险些被自己的鞋带绊倒,司机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她惊魂未定地道谢,俯身重新系好鞋带,抬眼欲起身时,被高温烘出水波纹的空气迅速逼近,熏得她有些睁不开眼,明明......明明她和它离得很远。马兆在和司机说话,她试图去听,“您把账单发给我就行....”,好像是的。然后......然后他来了,把他的臂弯给了她,她回过神来,劫后余生般笑笑,搭上他的手臂。他手腕上的银表寸步不离地贴着她的皮肉,好像没有吐息的空间,也不需要。那份清凉无温的触感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自从进入校门,温妮就觉得自己在海洋中潜水,耳边只有咕嘟咕嘟的流水声,和她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也许还有他的。每一个从他们身边掠过的学生看起来都是那么可爱、美丽、朝气蓬勃,学生就没有丑的,年轻是最顶级的美容剂。然而学生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多么惹人喜爱,就像她当年对着寝室桌面上的镜子顾影自怜,恨不能把每一寸皮肤都扒开来,细细数出里面到底藏着多少根粉刺、多少颗痘痘,最后化为一声和室友讨论护肤品时带着娇嗔的叹息。那时她们只用得起淘宝上几十块钱一支的口红,偶尔谁拿了奖学金,分出一小半从香水味浓郁的高级商场带回一只轻奢品牌的包包,寝室里几个人都兴奋得不得了,纷纷凑上去摸摸软滑的皮质,仿佛与有荣焉。温妮从不参与她们的讨论,只是偶尔从书页中抬起头,将包包上的五金件折射出的光芒放进心里。室友常常半真半假地说她清高,她懒得否认,可终究是年轻气盛,心里委屈得很,半夜在床帐里拿着手机给马兆发去一个流泪猫猫头的表情包,然后在被窝里静待天明。他居然很快回复,大约是也想到了前天中午他们俩在食堂吃饭时,她把不爱吃的青椒挑到他碗里时随口的抱怨:“我那几个室友毕业以后应该去台湾当娱乐记者,嘴巴碎又刻薄,狗屁不如!”

马兆(刘教授项目研究组):“你先告诉我咱俩是不是想到一块去了?台湾记者又嚼女神舌根了?”

他一贯的讲话风格让她差点在寂静的深夜里笑出声,意识到这是在宿舍里以后又使使劲把笑声咽下去,抿着嘴在手机屏幕上打字:“恭喜你猜对了。”

对话框顶端陷入长时间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温妮拢着被子耐心地等候,五分钟过去,她实在忍不住先发了言:“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这学期赵教授带我做了一个项目吧?过几天我的分红就下来了,赵教授偷偷和我说的不少,但是没说具体数额,不过我自己算了算,应该足够在校外租半年房子的,宿舍这种东西太反人性了,现在条件到了,我打算搬出去住。”

??对话框顶端短暂地恢复了他的微信本名,温妮想了想,继续敲下:“赵教授今天下午才和我说的这事,本来打算明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和你说的,不过我实在忍不住了。”

马兆(刘教授项目研究组):“你到女宿舍楼下来,我在旁边的灌木丛后面等你。”

温妮小吃一惊,不是因为他的邀请——马兆常常和教授通宵赶项目,她又常常失眠,他凌晨五点多结束忙碌从实验室后赶来和她一起去校门外的24小时便利店吃东西谈天时有发生,五点钟算是一只脚迈进了天亮的大门,因此和宿管阿姨找借口也较为容易——而是因为她记得她是三点钟给他发的消息,现在居然已经五点多了,和他聊天,时间过得那么快吗?

那时他们还没有确定男女朋友关系,年纪尚轻的她甭提知道什么是爱情,这新鲜的感觉让她不自觉地有些烦躁。可稀疏的星光渐渐隐去,她顾不得再多想其他,蹑手蹑脚地套上衣服,想了想,又加了一条围巾——秋天的早晨还是相当凉的。许多年之后她才明白,人活在这世上不过是寻找打发时间的方式,有人工作,有人躺平,有人痛饮狂歌,总之能让一生光景不至于没有丝毫意义,不要痛苦到度日如年就好。而与他交互的时候时间总是变成瞬间,这就是爱情。

所以其实那时她已经爱上他。

“阿姨,我痛经,要去校门外的便利店买点红糖泡水喝,而且我的卫生巾也用完了。”温妮眉头轻蹙,右手抚在小腹上,弱柳扶风的模样。宿管阿姨上下打量她,这时她因为失眠而苍白的脸色倒是帮了忙,阿姨挥挥手:“去吧去吧。”温妮轻声道谢,她又看看她,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噢,你是赵教授的学生是吧?”

她火急火燎地下楼,根本没心思去听阿姨在说什么。几天之后她发呆时扫到这帧记忆才猛然一惊:宿管阿姨怎么知道她是赵教授的学生?她和阿姨根本就不熟。

此时晨光渐起,连带着片片草木也辉煌起来,金色光芒在草尖上温柔地跃动。她在那丛灌木后面找到了马兆,他穿了件黑色的光面羽绒服,脖子上系着她过年时斥巨资送给他的羊绒围巾,鼻梁上架着的镜片蒙了雾气,他靠着墙闭眼小憩,整个人耷拉的不行。

“同志,醒醒。”温妮走过去拽了把他的围巾,他迷茫地睁眼,看见是她又笑起来。

“便利店走起。今天我帮刘教授跑腿取材料,他老人家个人给了我一笔辛苦费,所以这个月生活费又添一笔。这顿我请客,想吃多少吃多少。”他牵着她的胳膊,语气里尽是得意。

“牛的牛的,那今天我要吃五串鱼丸。”

“没问题。”

他们在雾气里慢慢走着,路其实不长,但好像没有尽头。

玻璃门感应到客人到来,随之向两侧滑开,伴随着“欢迎光临”的机械女声。温妮深深吸了一口裹着满满高汤香气的空气,心里的小缺角覆上一层轻柔暖意。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食物静默不语,和她一起听着马兆的声音:“一杯牛奶、一杯美式、两个茶叶蛋,关东煮要五串鱼丸......”

他的声音有种魔力,让她陷入了轻微的恍惚,仿佛被谁充满爱意地抱着,是便利店的暖气打得太足,还是她一夜未眠的神经太脆弱?可她已经快要十年没有想起过那个被称作“妈妈”的女人了,她不愿想,也不能想,即使她充满香气的怀抱早已是她遥不可及的梦,从各种意义上......

“您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马兆把钱包收进衣兜,提着一袋子食物走来,用空着的手轻轻拉起她的手。她被迫回到冷冰冰的现实里。太冷了,冷得她不愿再拼命感受一息尚存的温度。但被他牵着走路,还拥有厌倦了就可以闭上眼的资格,不用睁开眼睛观察哪里有行人与车。

他们坐在圆形的小广场上分食一份关东煮,喝着热乎乎的汤汁,呼出的气息在半空中化为白雾。马兆把最后一颗牛肉丸在嘴巴里滚了又滚,从袋子里抽出一条巧克力,撕开,利落地掰给她一半。她腾出手接过,感受着甜丝丝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又迅速归于平淡,徒留唾液的味道。

他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往她身边挨得近之又近:“咱先说你寝室那群台湾记者的事。因为你跟我说过她们那德行嘛,肯定又是谁买了包谁买了化妆品,你不乐意凑热闹,被说了是不是?害,多大点事,刚才等你的时候我已经给你在手机上买了个包了,lv的,绝对能震震她们!一个好东西,没拥有过的人不屑一顾,那叫假清高,拥有过了不屑一顾,那叫真清高。我们可是真清高,因为你有资本,也就是我!”

?? 她呆呆的,反应过来之后边哭边笑着给了他一拳:“马兆,你老实交代,你哪来这么多钱?你日子不过了?”

??“拜托,我上大学这几年跟着各路大咖做了这么多研究项目,报酬花一半存一半,给你买个包还不容易?我的天啦,你可别哭了......”

??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纸巾,她半躺在他的臂弯里,任由鼻涕眼泪肆意流淌,阳光刺进眼睛。他和她都知道,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包。

没回学校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特想念它,恨不能大手一挥将它收购,再装修成自己的家。可真来了,又觉得索然无味。也许承载她记忆的从来不是这所学校,而是身边的这个人。他们和时间一起无情地向前流淌,终将在无穷无尽的星云里融为一体,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不想逛了。我们去吃饭吧。”她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开口,马兆好像也被她的情绪感染,显得兴致缺缺。他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出校门,在尘土飞扬的路边等车。

马兆托了朋友,订了一家不对外开放的私人餐厅。他们走过草木疯长的回廊,耳边是淙淙的水流声,服务员也没有身着常规的制式服装,而是身着轻便随意的私服,像是老板偶尔过来帮忙的朋友。她自我介绍她叫裴京,接着为二人轻声讲解,原来这座餐厅是某位老板的私人产业,不为盈利,只招待自己人,依山傍水而建,建造初期将一条纯天然的活水河引进,灵巧地蜿蜒过整个四合院,奔流向远方的群山。温妮感叹他设计的精妙,她看到溪边一掬月光浸透细嫩的新芽,落下浅淡的影子,色彩斑斓的豆娘停挂在泛着银光的灌木枝头,和它身旁那颗欲滴的露珠一样美丽。空气中水分饱满,再也没有城市里的干燥与喧嚣,柳梢头升起的的新月将这座院落里的一切人和物都镀上珍珠色的光泽,纯净得让她好想静静地爱一个人。

“小姐先生,这边请。”裴京将他们引至一处极静的包厢,木门被几大颗桂花树掩映,几块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走起来幽夜生香,有侍应生为他们打开大门,裴京没有再跟着进去,嘱咐了侍应生几句,朝二人点点头就匆匆地离开。

包厢内通铺实木地板,和纸编织而成的灯散发出稳定的暖光,她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马兆想要坐到她旁边,被她挥挥手赶去了对面,两人隔着一盘西红柿炒鸡蛋遥遥相望无言。几个侍应生静默而迅速地布置好一切便自觉地撤下,只留下一桌冒着热气的菜。

“这餐厅很踏实,没搞什么三文鱼刺身。”温妮率先打破沉默,却没动筷子。

“你看这环境就知道老板是个有审美的,菜当然也不会差。我朋友说他第一次来吃的时候吃哭了,我觉得好夸张,等会好好尝尝。”

“生日快乐,还有...我们结婚吧。”

她并不意外,问他:“你有几张银行卡?”

马兆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回答:“两张,一张私人的,一张工资卡。”

“以前我有一张银行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不看他,自顾自地喝水。马兆跟着她的思路走,认真回答:“你还有过黑卡?你家以前是首富?”

她笑了:“后来我破产了,一路读书,终于在中科院混出了个名堂,我终于又有了一张银行卡,每个月都有几万块工资进账,还有项目分红和人才补助,足够我一个人过非常好的生活。但是你知道吗?我在夜里辗转反侧,才发现一个家完整的时候是那么的庞大,仿佛世界上一切爱与恨都在其中发生,可是当家破人亡时才发现,一个家居然就是三个人而已。每天数着名为‘家’的银行卡上孤零零的余额,远比我刚开公司时每个月的工资都月光要可怕得多。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我从不存钱,不买保险,不为以后做打算,手里有多少钱就花多少钱,花不完的就捐掉,因为我打心眼里不想有明天。”

他无法回答,因为她说的是不容置疑的事实,那张可以让她肆意去享受人生的“银行卡” 早已被生死无情地注销,只余几张实体的卡片,在她手心里冷冰冰地硌着皮肤。

这一隅空间此刻静得只能听见窗棂外头秋蝉的鸣叫声,他感觉到自己被衣服包裹的肌肤渐次渗出细密的汗水,黏腻得让他想立刻跑回家,洗个澡然后陷入永恒长眠。也许他并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无畏——这个认知让他的脸庞不受控制地飞起两片薄红——为她。这份羞愧并非来自于对人性的逃避,而是来自于对她的心疼。在她的事情上,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好一点,再好一点。

“但是你可以有今天啊。”他听到自己没头没尾地说。那句话仿佛并不来自于他□□里的任何一处,它从比生命诞生与终结之地更遥远的地方而来,从意识之海里缓缓浮现,只是流经他,从未属于他。

他迟钝地抬眼,对面的女生用新奇的眼光望着他,那眼光让他觉得自己是她实验桌上一块不争气的培育晶体:“你说的也是,我从来没想过这点。”

马兆闷头准备喝口水缓缓,却又听见自己的嘴开始说话:“你看,如果你连今天都不想有,那你不会活到现在了,甚至还坐在我对面吃饭。”

“谈恋爱不是写论文,你在这种时刻做出伟大发言我也不会给你一作的身份。”

他真想给自己的死嘴一巴掌。

“怎么说呢?其实我一直觉得人怎么活不是个活法,但是遇到你之后我觉得两个人比一个人要好。”她的声音缓缓飘来,希望之火在他心中重燃,他抬起头,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毫无惧意。

“比如如果你或者我在移山计划中死了——就中科院对它做出的风险评估来说,可能性很大,我们好歹可以光明正大地为对方收尸和悲伤,说实话,我这一生一直到现在都仿佛活在一台戏剧中,我可不想到了最后还得像悲情故事中的女主角一样,连怀念都要假装漫不经心。”她朗声说,那份决然与坚定让他心中震动,就像每一次他实验遇到瓶颈时,她将手轻柔地覆在他的手背上。

其实她比他还要勇敢。

温妮起身,坐到他身边,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炒鸡蛋:“明早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马兆点头,默然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这西红柿炒鸡蛋确实不俗,有股家的味道,我都要吃哭了,你那朋友没夸张。”她扒起一筷子菜配饭塞进嘴里,身边人不言不语,倚靠着她。也许是窗外月色太美,她的眼睛水光潋滟,深埋在迷蒙冷光里。

危机面前,有人相爱,有人相离。可如果你真的在将来的某一天就要离去,那就让我们在当下的每个瞬间永远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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