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这样,在偶尔的喜悦中绽出七彩光华,又迅速归于平静。婚礼后的第一天二人就重回各自岗位,在仿佛无穷无尽的跑数据与敲代码中度过平淡似水的一天又一天。整个数生所都出奇地笼罩在同一种低迷里,仿佛某种预感覆盖了集体潜意识。外界民众仍未知晓,但这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全人类很快要背井离乡,参天的古树、飞鸟的剪影、月亮的阴晴圆缺,垂坠的露珠,哪怕是最令人不喜的城市早晚高峰的车水马龙,此生恐怕都再难得见了。
数生所文艺部长郑可心最近老感觉不对劲。这不,今早她和同事李析原从菜市场拎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回来,她眼疾手快,从李析原手中抢下最后一个香菇青菜包。李析原气得大叫,郑可心满足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咬下第一口——
她珍而重之地用了十五年的茶杯急遽落地,成了一堆光泽莹润的碎片。速度之快,她甚至来不及伸手去接。
“我的妈呀,难怪他们说今年是九紫离火年。”李析原在一旁凉飕飕地说,“现在的报应都是现世报了。”
“滚。”郑可心心里堵得慌,她走到门边,拿来扫帚和簸箕清扫碎片,边扫大脑边急速旋转:“阿原,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所里气氛怪怪的?”
“也不能称之为气氛,就是一种感觉。”
李析原正咬着个包子半天没动,紧盯电脑屏幕修改论文,迟缓地回她:“你这么一说是有点。”豆沙包已经要从她牙齿中滑落,正好她欲往深了去想,于是从善如流地从论文中抽离出来:“凭我的第六感,那是一种‘**型罢工’的状态...就像压力过大人就会摆烂、越是有不可忽视的巨大危机摆在面前,人就会越选择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态度。你知道吗?上次我去找马所长签字,图老师正好也在,俩人在讨论一篇论文,马所长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但是图老师在旁边头点的像小鸡啄米,站着都快睡着了!图老师人称拼命小三郎啊,谁见他在这种时候打过瞌睡?”
“有一定道理,尤其是前面讲得不错。”郑可心把清理工具放回原处,甩了甩手:“不过后面的例子不太严谨。图老师天天熬夜,谁知道是不是身体机能下降困的!”
“陪我去卫生间洗个手。”
李析原翻了个甜蜜的白眼。她和郑可心从初中起就是闺蜜,且一直到博士毕业都在同一个学校,她在课间陪郑可心去厕所的次数比她吃饭的次数还要多。
“麻溜的。”两人挽着手往卫生间走,走着走着李析原莫名其妙地蹦出来一句:“总而言之,那是一种核心为巨大恐惧的哀伤。”
郑可心没说话,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篝火晚会?”马兆示意郑可心解说一下。
“马所长,您有没有察觉到最近整个所干劲不足,气氛低迷?”郑可心胸有成竹地说,“我认为原因是移山计划,哦,这能说吗?”马兆笑了,一根手指指向墙上的“保密条例”,另一只手指指心口,点了点头。郑可心顺势敬了个礼,继续讲述:“这种时候作为我所文艺委员的我应该履行文艺工作者的职责,通过创作艺术作品或组织集体活动向同僚们输送正能量,因此我想组织这次野餐,让大家意识到,即使背井离乡,曾经的一切永存于心。”
“不愧是我们数生所的兵!”马兆翻阅她撰写的计划书,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拿起钢笔爽快签名,“我个人为这次活动出资两千块,你看着买点奶茶或者别的什么,去财务那里领活动经费的时候和他说一声就行,走我工资账户。”
“谢谢马所长!”郑可心拿着签过字的计划书喜笑颜开地飞跑出去。马兆被她感染,心情轻快了不少。他拿起手机,亮起的屏保是一张拍摄于十年前的照片,那时的他和温妮正在岛上读博士,某天早上他们一起去散步,那天她成功在sci上发表了第一篇论文,看什么都觉得万分可爱。而马兆看着她因为兴奋变得嫣红的双颊,觉得好玩,趁她在镌刻着“科学岛”红字的大石头前站着发呆的时候拿起手机记录,后来被她追着打,因为她的牙齿缝里有香菜。想到这里,他微微地笑了。
郑可心-数字生命研究所:@所有人,我所定于本周六19:00在科学岛实验小学旁的小山坡上举行野餐会,一切用品由所方置办,大家只需要准时到场即可。
罗建华(数生所-骂我的人都死了-不处!):【动画表情】打call/打call
李析原:@郑可心我把所里吃破产怎么办?
郑可心-数字生命研究所:@李析原马所个人出资2000块作为这次活动经费,不用担心。
图恒宇-数字生命研究所:马老师威武!
李析原:马老师威武!
罗建华:马老师威武!
夏树:马老师威武!
温妮从实验室里出来时,夕光已经把天空染红。她撕开一条从口袋里掏出的巧克力,才发现自己摘了橡胶手套,却忘了取口罩。笨重的KN95口罩被恶狠狠塞进侧兜里,她嚼着巧克力里的花生碎,疲惫地划开手机。
数生所相亲相爱一家人(7):【消息】99
“?”
温妮点进消息数量惊人的群聊,点击箭头,消息回到她没看到的地方,她一条条看过去,引用郑可心发布的通知回复了“收到”,掠过大片无意义刷屏的“马老师威武”(其中图恒宇发了50条),再下面是一些散漫的日常闲聊,确定没错过什么重要通知后,她退出群聊聊天框,手指疯狂滑动,在一大堆联系人中找出图恒宇,点击“修改备注”——
图恒宇(马兆毒唯)。
她被自己天才般的想法逗笑,满意地看了又看,收起手机,往办公室走。
李析原正在家里洗澡。她爸妈不想让女儿压力太大,于是早在她大学期间就在科学岛旁边的小区里给她买了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南北通透,任意一处往外望去都是鲜绿欲滴,全屋实木装修,厨房做成开放式,但李析原是个爱做饭的,所以安了全玻璃滑动门,开火时随手一关,油烟就不会侵染另外的区域。厨房不远处修了岛台,蜜蜡色木头桌面上常年放着个雕花玻璃杯架,挂着四五个陶瓷杯子,全是她寒暑假和郑可心一起出去旅游时从全国各地搜集来的。几支高脚凳摆在岛台前,天花板垂下设计简约细长的水晶吊灯。
她擦着头发回到卧室,蛋青色棉布窗帘拉着,只从半开的窗户透来植物清香的风。此时莫说烦恼,心头连一件闲事也无。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出门买点材料,等会动手做个小甜品消磨时间,晚上再做顿热乎饭,边吃边追剧,床头柜上的手机就振动起来。
她本打算无视,但看到是郑可心打来的,立刻接起:“有屁速放。”
“阿原,速来超市,东西太多我挑不好,而且我一个人也拿不回去啊。”郑可心在电话那头哀嚎,李析原一听都能想象出她此刻哭丧着的脸。她披上件薄风衣,走到玄关处换鞋,又从置物柜上拎起钥匙串,同时回郑可心:“等着,马上到。每次你跟我说你去逛街了,我都和你说买东西之前想想最后自己拿不拿的回来,你倒好,没有一次不用我去救场的!”
郑可心在话筒里嬉笑着撒娇,什么“阿原最好了”“爱你一万年”“那不是因为有你吗”,李析原都快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可上扬的唇角诉说着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她仍然很受用。
“行了不和你说了,我现在到车库了,马上出发。”李析原挂断电话,拉上安全带,霞光紫的轿车驶出地库,一路风驰电掣。
“我看看你已经挑了什么?”李析原一手摘下墨镜,一手扒拉推车里的东西,“野餐垫、饭盒、潘趣酒、柠檬、草莓...”毫无逻辑关联的商品们让她头脑发昏,干脆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列清单,“我先列个清单,我们照着一件一件地买。这种集体活动的准备工作确实繁杂的很!还得考虑每个人的喜好。”
郑可心捋一把头发,整个人看起来风中凌乱:“嗯,我手机里有所里每个人喜欢吃什么的清单,是有一年去南海开会的时候准备茶歇用的,我发你微信。”
“OK。”
最后结账时惊人的金额让超市工作人员激动不已,疯狂朝她们推销会员年卡。郑可心笑着婉拒,那人却不依不饶,郑可心的笑容险些挂不住脸。最后李析原把所有东西装进双肩背包,又和郑可心一人提了一个大袋子,她一言不发,只凉凉地望了工作人员一眼,那人立刻闭嘴,假装很忙地走了。
“你怎么做到的?”郑可心跟在她身后,崇拜的要命。
袋子太沉,李析原只好左右手轮换着拿,额头渗出细汗:“什么怎么做到的?你不喜欢她,就让她滚蛋啊!”
这就是李析原,爱她的人很多,恨她的人也很多。
郑可心本想再买盒伯爵红茶栗子蛋糕,奈何东西实在太多,被李析原强硬地拒绝:“这个不行,包装盒这么大,我们还买了那么多其他东西,待会儿怎么拿?”
“原材料我家差不多都有,我看看,再买盒栗子酱就行。”
于是现在她们一人系着条围裙,站在李析原家的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活。郑可心不擅长做饭,不经意间就弄得满脸面粉,只好把揉到一半的面团丢给李析原,自己打开水龙头冲洗着面部。
“心心,”李析原干着活,头也不抬地喊她。郑可心正忙着检查发际线有没有面粉残留,含糊地回答:“嗯?”
“我们今年寒假去哪玩?”
“哎呀妈呀你问到点上了!”郑可心连自己的脸都顾不上了,带着满脸浑白色水珠兴奋回头:“我前几天在抖音上刷到东北大澡堂,看起来搓的好爽,那膝盖都锃光瓦亮的!不如我们去体验一把?”
“可。暂定。翻一下你那备忘录,算个平均值,所里的人平均喜欢吃无糖、低糖还是高糖?我要加糖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在天南海北的不同角落,有人许了对方要相守百年,有人相约要去贝加尔湖钓鲑鱼,有人计划着这个假期要去哪玩,下个假期又要去哪。永远有人在期盼着明天,可也许以不可预测的某一天为阿尔法的明天再也不会到来。
晚上七点,城市里灯火通明,科学岛却已缓缓沉入黑甜梦乡,遮天蔽日的古树在黑暗中不过是数片剪影,背后是猩红色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原野,有一片小型池塘那么大的枯井深埋在荒草丛生中,以前里面有浮着荷叶的水,几尾金鱼在里面快活自由地游动,浅橙金黄,总能让路人为之一笑。温妮缓步行过安光所大楼,她曾经常来这里取稿件。她看到过一个穿白纱裙的小女孩和同伴趴在井旁探头往下看,大概是哪位编辑放暑假的女儿过来写作业。她长的很漂亮,阳光将她的纱裙染成层层叠叠的浅金色,她们看起来那么快活无忧,根本不像在人间生活的生物,更像是从重重密林里突然出现的带翅膀的小仙子。有个女人趴在六楼的露台上,举着手机记录她们 ,温妮猜测她是其中一个孩子的妈妈。那是个看起来非常忧伤的女人,即使她的笑容在湛蓝天空下,即使她在笑,也总感觉她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水来。她很瘦,高颧骨,鼻梁上架一副酒红色框架眼镜,穿着红色的费尔岛毛衣,搭配棕绿色格纹的羊毛半裙,和枫叶黄色的点状图案打底裤。
温妮继续前行,沿途的一切都如梦似幻,灰色水泥浇筑的人行道旁栽种夹竹桃,有人曾寻觅来其中一朵,别在过她的鬓角。水天都沉寂,再往前走,记忆中天蓝雪白瓷砖铺就的大转盘也不复存在,她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松树挺立的小山坡近在眼前,她急需扎进熟悉的人群中。
她是最后一个到的。当她的脚步踩上挂着露水的草尖,欢声笑语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与此同时她看到了他们七零八落地坐在一张巨大的野餐垫上,没看见篝火在哪,只看到几盏金属烛台盛着白色蜡烛,被放置在一旁的石头上,火苗在暗夜中鲜艳地跳动着。
“温老师,你来了。”李析原第一个发现她。她正和郑可心并排坐在野餐垫的边边,一人手里一个玻璃高脚杯,莓果紫色的酒液在里面微微晃荡着。
“Hello啊。”温妮随口回道,挑了个空位坐下来,“把蜡烛放在石头上是个很聪明的主意。”
“多谢夸奖,也只有我这种高智商人才才能想出如此绝妙的点子了!”清朗男声从一旁传来,她回头——罗建华今晚终于放弃了他平日里最爱穿的灰色连帽卫衣,按他原话来说:“低调舒适。”,换上黑色小皮衣,梳个大背头,这造型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油腻,反而显得清爽帅气。此人平时一年到头都穿一模一样的衣服,刚入所时有一天马兆指使李析原帮他跑个腿,把一份文件送给罗建华,平日里工作极勤恳的李析原那次却死活不肯去,马兆心道奇了怪了,文件谁送倒无所谓,如果李析原和罗建华之间有什么囹圄的话可不利于数生所往后发展。后来恰巧来找马兆签一份项目书的夏树接了这活儿,马兆给李析原倒了杯水,坐下来旁敲侧击地询问原由,李析原也不跟他打游击战,说出的回答却令他哭笑不得:“马老师,我也不跟您藏着掖着了,我这不是说嫌弃罗建华,但是您没发现他一年到头都不换衣服吗?我都不敢靠近他我觉得他周边的空气都臭臭的!这是个人卫生问题!正好您敲打敲打他!”
她越讲越激动,马兆耐心地听完,露出一个浅浅的礼貌性微笑。
“马老师,您笑什么?”
“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大可放心,罗建华和我说过,他找到一件喜欢的衣服就会买十件一模一样的穿。”刚入所时大家脸皮普遍都薄,李析原瞪大眼睛,脸上“腾”地飞起两片薄红。马兆正要安慰安慰她,她已经猛地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马老师我知道了谢谢再见!”
其实是再也不见,李析原飞跑出马兆办公室,在心里默默想。郑可心听她诉说这丢人遭遇后,半天憋出一句:“阿原,没事的,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李析原大概是和温妮想到一块去了,瞪一眼罗建华:“你那臭灰色卫衣把老子害惨了!”
“哪里臭了?我衣柜里喷的香水要一千块呢!”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臭!还有,什么叫‘只有你这种高智商人才’?我们在场的哪个智商比你差了?”
“别人我不说,李析原你别给我装傻。”罗建华呵呵一笑,指着李析原对所有人爆料,“她和我是小学同学,就在对面那科学岛实验小学。这家伙小时候没有一次数学和科学考过我的。”
“你们还有这层关系呢?”温妮讶然,郑可心像习惯了似的,在一旁老神在在地剥着橘子。趁着李析原和罗建华互掐的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空档,她向温妮递来半个橘子,悄声说:“温老师,马所长在旁边那颗松树底下,不知道在鼓捣啥。”
“谢谢。”温妮笑笑地接过橘子,起身远离李罗二人,又抬腿绕过狂吃草莓的图恒宇和正在跟家人打视频的夏树,橘子瓣酸甜的汁水覆盖味蕾,她向黑暗深处走去。
“我靠谁啊,别过来!非礼勿视!”
“?”温妮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心里疑惑得很,“你干啥呢?”
那人听到是她的声音好像放松下来,却很快又开始紧张兮兮:“我解手呢!非礼勿视!”
解手...解手...解手?
“你一成年了的大老爷们干嘛不回所里找个厕所解决?离得又不远!”
“郑可心准备的潘趣酒太好喝了,喝多了,实在憋不住了。回所里再解决的话我就会尿在半路上。”马兆虚弱地说,下一秒又变得中气十足:“人有三急,管天管地不管人拉屎放屁!”
“好好好,不管不管。”温妮尴尬地笑了声,走到远处的一块观星岩旁,坐下等他。伴随着草丛被踩踏的窸窣声,马兆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不自觉地挪开眼。
“走吧。”马兆也善解人意地给她停留的时间,没有像往常一样凑上来叽叽喳喳。不远处微风吹皱湖水,她听到了鱼儿跃出水面呼吸的声音。
郑可心原以为马兆会在众人酒饱饭足后做一番匠气十足的演讲。可直到李析原帮她收拾好满地狼藉,众人互相搭着胳膊往数生所走,他也没有开口。
“马老师,氛围这么好,您怎么不讲点什么?”郑可心摸出手机,低头给马兆发消息。
“有些非语言的东西比演讲更重要,也更有力。”马兆突然开口说。郑可心惊愕地偏过头,大家都或多或少地醉了,没人对马兆的话做出反应。
图恒宇的声音又把郑可心惊了一跳——刚才她看他一直低着头没动静,心想这是这是醉的厉害了。
“看这星星,多亮啊。”他咕哝着,“十多年前我刚上岛的时候它也是这么亮。那时候的日子…”
那时候的日子,多有奔头啊。
一旁状如蓬松发丝的藻绿色草丛中倏地亮起几点明黄色,悠然地游荡着。是萤火虫。
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静静望着,没有一个人说话。温妮在他们中间,如梦初醒般四处张望,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光洁的善意、希望的微光,她觉得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草地上奔跑,每个大人都自觉地为她让路,每个人都是那么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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