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无话，争执暂且搁置。抵达主峰山脚时，东方已透出薄薄的青光，再越过一座小山便能彻底脱离险境。
阿玉望着渐亮的天色，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京城大火未熄，赵琮生死未卜，眼下唯有先护着祝宁逃出生天再说。
一行人疲惫不堪，闻人语吩咐十余名亲兵先行探路，试图寻找最稳妥的路线。他此次上山本是为护佑妹妹闻人雪，谁知竟撞上这等惊天变故。先前下山途中，他撞见梁逸乘率众撤离，对方只冷冰冰丢下一句：“闻人雪我已送走，秋分拜佛的戏已做完，之后的事，与我们无关。”
那一刻闻人语心中悚然一惊，他蓦地想起阿玉仍在山上。
再不顾及其他，他当即带着麾下二百兵士折返山上，一路所见皆是惨不忍睹的景象。尸横遍野，火光冲天，他命人竭力搜救存活者，自己则疯了一般寻找她的身影。
一具具辨认那些面目模糊的尸身时，他的手是冰凉的，心几乎跳停。怕她已遭不测，又怕下一刻就在血泊中看见她熟悉的身影。
万幸……万幸最终他找到了她。她还活着，即便此刻对他冷眼相对、句句如刀，他心中竟仍升起一丝近乎疼痛的庆幸。他还来得及护住她，哪怕她此后永远恨他。
就在这时，后方殿后的侍卫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与兵刃碰撞的混乱声响！众人惊惶回头，只见不知从何处又杀出一队精锐骑兵，人人手持长刀劲弓，纵马自谷中疾冲而来，气势汹汹，转眼已扑到近前！
闻人语麾下的侍卫们苦战一夜，早已人困马乏，哪里是这些生力军的对手？一交锋，便已死伤过半。对方人数远超他们，粗略看去竟有两倍之多，箭矢如雨点般射来，顷刻间又有十余人中箭倒地。
闻人语一把拉住阿玉的手急喝道：“快走！”阿玉另一手紧拽着春桃，三人跌跌撞撞向前奔逃。可春桃终究只是个普通丫鬟，跋涉整夜早已力竭，没跑几步便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身后一名追兵眼疾手快，挽弓便射！第一箭被她侥幸躲过，第二支却狠狠钉入她的右臂！春桃痛呼一声，鲜血顿时涌出，整条胳膊再也使不上力。
“快起来！跑啊！”阿玉嘶声喊道，拼命想将她拉起。楚慈挥刀在前开路，闻人语则率亲兵拼死断后。箭矢不断从耳畔呼啸掠过，惊险万分。
混乱之中，阿玉忽觉敌军为首那员将领有些眼熟，骏马场上那张倨傲的脸蓦地浮现眼前，她猛然记起：这是三品武将武元！
闻人语也认出了对方，扬声高喊：“武将军！是自己人！快停手！”
谁知马上的武元闻声非但未停，反而面色一寒，竟亲自张弓搭箭，瞄准了他们！只听他厉声怒吼：“闻人语！休要执迷不悟！再阻挠格杀勿论！”
阿玉心下一沉：太子竟连三品大将和数百精兵都派来了，分明是要将山上反对势力赶尽杀绝，一个活口不留！
闻人语带着仅存的几十名侍卫断后，一边挥剑格挡流矢，一边厉声催促阿玉：“快走！别回头！”
他强自镇定地宽慰道：“别怕，武元不敢拿我怎样。”随即迅速点了两名身手最好、懂轻功的健壮侍卫，吩咐他们分别背负起昏迷的祝宁和受伤的春桃，护着阿玉立刻撤离。
“那你呢？”阿玉急急抓住他的衣袖。
“我随后就到。”闻人语推开她的手，语气不容置疑。那一刻，尽管心中对他仍有怨愤，阿玉却抑制不住地涌起一阵恐慌。闻人语似乎看出她的担忧，在她转身之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快走！”
他们刚藏进一处茂密的树丛，便听得外面追兵的脚步声与呼喝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在林间晃动，如同鬼火般慑人。箭矢不断射入林中，嗖嗖地钉在树干和泥土间。
阿玉心下冰凉。她记得这个武元，虽曾在筵席上听过他的名号，却也从赵琮那里得知，此人性情阴鸷，贪权牟利，绝非善类。年轻时虽立过战功，如今却甘为太子鹰犬，行事愈发狠绝。
闻人语比她更清楚武元的为人。太子此番派他前来，就是要将山上所有可能碍事的人赶尽杀绝，尤其是几位王妃，绝无放过之理。即便闻人语与太子同党，此刻他护着阿玉，便是与武元为敌。
杂乱的脚步和火光已逼至极近，忽然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袭阿玉后心，千钧一发之际，闻人语猛地将她向前一推！
阿玉踉跄跌倒，尚未回过神来，便听见一声闷响。
她慌忙回头，只见闻人语整个人晃了晃，左肩已被一箭贯穿。鲜血顷刻间染红了他的衣襟，他的脸色迅速变得惨白。
阿玉慌忙扶住闻人语，手心立刻被温热的鲜血浸透。血不断自他左肩涌出，怎么捂都止不住，很快染红了她整只手。火光跳跃下，她额上尽是冷汗，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你没事吧？！”她声音发颤。
闻人语气息微弱，却仍推着她：“快走……别管我……”
“不行！我怎能丢下你？你妹妹还在外面等你！”
他沉默了一瞬，低声道：“闻人雪不会有事……你快走。”
追兵的脚步与箭啸越来越近。阿玉咬牙将他拖到树后暂避，可这根本撑不了多久。望着她为自己焦急失措的模样，闻人语忽然觉得，便是受这一箭，也值得。
他强撑起身，哑声道：“走……我还能坚持一段。”
阿玉攥住他的手，她从未发觉他的手如此温热，此刻更是烫得惊人。两人十指紧握，跌跌撞撞向前奔去。楚慈在前方开路，祝宁和春桃已被侍卫护送着走远，暂时应当安全。山林错综，追兵一时也难以全面围捕。
可闻人语越跑越慢，喘息愈来愈重。阿玉感觉到他掌心湿冷，步伐踉跄，突然，他挣脱了她的手。
“别管我了……我真的……走不动了。”他声音已近乎气音。
阿玉回头，才骇然发现那支箭虽折断了箭尾，可锋镝仍留在他体内，伤处极近心脉，鲜血根本止不住。
“你必须跟我出去！要赶紧找大夫，否则你会死的！”
闻人语苍白的脸上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轻声道：“你既然还在乎我死活，我便知足了。”他喘了口气，努力让语气轻松些，“你先走，别担心……我与武元尚有几分旧情，他不敢真要我的命……太子那边，还需要我们闻人家。”
他勉力笑了笑，像在安慰她：“听话，快走吧……你的朋友、三皇妃，不能因我耽误在这里。”
阿玉泪水盈眶，还想再说什么，可远处追兵的火光和人声已越来越清晰。她最终一咬牙，转身向最后一段山路奔去。
她一路未停，直至追上在前方等候的楚慈，她自幼长于山野，辨识山路极快，已找准出口。祝宁与春桃也已被侍卫护送离开，暂时应当无虞。
阿玉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自己急促的心跳。身后传来激烈的厮杀与兵刃碰撞声，那是闻人语和最后几名侍卫在拼死抵挡。
她不敢去想，只顾拼命迈开脚步。
当他们终于翻过最后一道山坡，抵达一处平坦的高地时，天边已泛出鱼肚白。
一队人马正守候在此，见到他们立刻迎了上来，是闻人家族的援军。为首的将领立即向天空射出一枚信号烟火，一道绚丽的火光划破黎明前的黑暗，在苍穹炸开成独特的家纹图案。
远处林中，武元抬头看见那抹烟火，脸色顿时铁青。他攥紧缰绳，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与愤恨，凭什么这些世家大族总能高人一等？他拼尽血汗挣得军功，却始终被这些人踩在脚下！
他的目光猛地钉回眼前那个浑身是血却仍在抵抗的身影。
闻人语单膝跪在地上，剑插在土中支撑着身体，试图站起来，却又一次次跌跪下去。
他肩上的箭伤血流如注，新中的一箭更是直接射穿了他的膝盖，华衣早已被染得猩红。
周围的厮杀声渐渐稀落，最后一名侍卫也倒下了。武元驱马向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曾经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月光透过林隙，照见闻人语苍白如纸的脸，可他依然挺直着脊梁，没有求饶。
武元缓缓抬手，身后的弓箭手立刻拉满了弓。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闻人语涣散的目光越过森冷的箭镞，仿佛看到了京城家中怀着身孕的妹妹，又仿佛看到阿玉回头时含泪的眼睛……
他这一生诸多抉择，有悔有无悔，而此刻，竟都觉得遥远了。
“放！”
武元一声令下，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至。
无数利箭瞬间穿透那具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钉倒在地。有一箭甚至射穿了他的眼睛。他微微抽动了一下，便再也不动了。
万籁俱寂，只有箭羽还在微微颤动。武元端坐马上，望着那个被射成刺猬的身影，心中却没有预期的快意，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
天，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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