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离开北山地脉，心头因凤栖之事而蒙上的阴霾还未散去，一道莹绿色的妖力传信便精准地落在涂山情面前。
她瞥见开头“姐姐，听说你在北山”几个字，想也没想，指尖窜起一簇妖力，就打算将这“麻烦”烧个干净，毁尸灭迹。
谁知那信纸仿佛成精了一般，预判了她的动作。
还不等她的妖力沾边，信上的字迹便化作缕缕绿色妖力逸散而出，在空中自行重组、摊开，将妹妹蓉蓉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几人耳边。
“这一次的红线仙任务颇有蹊跷，事关重要，稍后我把续缘者的档案发来，姐姐不要当没看到哦。—蓉蓉。”
云晓青仰头看着空中那行字，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然后看向瞬间像被抽走了骨头、整个人都“丧”了下去的涂山情，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涂山红线仙，怎么接到任务像是接到催命符一样？”
涂山情连眼皮都懒得抬，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你不懂……” 便继续神游天外，仿佛周身都笼罩着一层低气压的黑云。
她干脆连御风都省了，身子一歪，虚虚地盘坐在王权富贵那柄飞剑上，一只手撑着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对着身旁唯一能让她感到些许安宁的“小少爷”大倒苦水。
“富贵啊——”
她拖长了语调，声音里满是生无可恋，“你是不知道！那种看着续缘的两个人，在那里纠结‘你爱的究竟是前世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完全不听我这个专业人士分析调解的无力感！”
她越说越激动，“我好心给他们指点迷津，他们偏要往死胡同里钻！自从上次接了那个糟心任务，碰上一对折腾了整整三年还没续缘成功的冤家后，我就发誓，再也不想碰任何续缘任务了！简直是折损我的修为，消耗我的青春！”
她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与平日里运筹帷幄，从容淡定的涂山大当家判若两人。
王权富贵虽未言语，却微微调整了飞剑的角度，让她靠得更稳当些。
云晓青难得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反唇相讥。
他沉默了片刻，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涂山情，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所以……转世之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性情也可能大变。这样的‘她’，真的还能算是从前那个‘她’吗？”
正瘫坐着哀叹自己“红娘生涯”多舛的涂山情闻言，抬起了头。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脸上，那双紫眸里虽然还残存着些许惫懒，但眼神却清明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
“当然是同一个人。”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太阳东升西落”般的真理。
“只要灵魂的本质未变，续缘的法宝尚存，记忆的缺失不过是暂时的。皮囊会变，经历会改，但内核深处那个让你心动、让你愿意与之许下诺言的灵魂，始终是那一个。”
她看着云晓青，见他依旧眉头微蹙，便又补充道：“记忆是可以恢复的，情感也是能够重新唤醒的。所以我才说，那些纠结于‘你爱的是前世还是今生’的争吵，最是无谓。他们争辩的，不过是同一枚灵魂呈现的不同样貌罢了。”
云晓青没有再说话，只是默然垂眸，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思绪。
涂山情看着他这副样子，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像是要把刚才那点关于糟心任务的烦闷都吐出去。
她利落地站起身，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摆，目光投向远方，已经能隐约看见坐落在边境处的那个小小院落。
“行了别想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富贵我们先走一步，指不定蓉蓉那丫头的‘麻烦档案’已经在路上了。”
甫一踏入这烟火气十足的人类城镇，那封萦绕着熟悉妖力的传信档案便不偏不倚地落到涂山情手中。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属于妹妹蓉蓉的的妖力余温，涂山情的眼角微不可察地跳了跳。
这蓉蓉怎么越来越腹黑了……
她一边在心底无奈地叹息，目光却悄然落在身旁的少年身上。
只见王权富贵虽依旧神色平静，但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正不动声色地流转于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铺、吆喝叫卖的小贩以及摩肩接踵的行人之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新奇。
涂山情心念微动，不动声色地引着他，拐进了街边一个摆满各式泥坯玩偶的小摊前。
她熟稔地跟摊主老板攀谈了几句，三言两语便用几个银钱换来了片刻的玩乐时光，随即自然地拉着王权富贵，在摊位后方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
“小富贵，快来这里坐！”
她声音轻快，自己已经在一个小马扎上坐稳，顺手就将那封“麻烦”的档案塞进了袖口，眼不见为净。
待王权富贵在她对面坐定，涂山情已经兴致勃勃地摆弄起摊主提供的陶土。
只是她的手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一团泥在她手里被反复揉捏，时而搓成长条，时而拍成扁饼，却始终不成形状，反倒把面前的台面弄得一片狼藉。
偏她自己毫不气馁，一副“越挫越勇”的架势，玩得不亦乐乎。
“你在做什么？”
王权富贵看着她毫无章法地往泥团上这里添一块、那里按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口，清冷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纯粹的疑惑。
然而，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他的手却已经先于思绪做出了反应——自然而然地伸过去，接过了那团被折腾得不成样子的陶土。
指尖传来的微凉、湿润且柔软的独特触感，让他动作微微一顿。
这种纯粹为了“玩乐”而存在的物件，在他过去十几年唯有剑与道的生涯里，是全然陌生的体验。
身旁的少女见状，像是找到了救星，又像是为自己笨拙的手艺感到些许赧然，轻轻“唉”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对自己不满的埋怨：“我想捏个自己的样子来着，可是怎么都捏不起来……”
她说着，便搬起自己坐着的小马扎，从对面灵巧地挪到了他身边，紧紧挨着他坐下。
她仰起脸，凑近了些，用那双即使施加了幻术也依旧灵动含笑的紫眸望着他，眼神清澈而充满信赖，“要不，富贵，你来帮我捏？”
王权富贵偏过头，垂眸便对上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期待的目光。
那目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遵从了内心深处最直接的本能，低声应道：
“好。”
若只是塑造一个等比例缩小的泥塑，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尤其，对象是她。
王权富贵收敛心神，开始专注于手中的陶土。
他那双惯常执握王权剑、稳定而有力的手，此刻对待这柔软的泥坯，却展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轻柔与耐心。
他先是仔细地将杂乱的泥团重新揉合、塑出大致的轮廓，然后才用指尖或是一些简单的小工具，开始细细雕琢面部细节。
他一边专注着手上的动作，一边不露痕迹地用余光观察着身旁的“原型”。
此刻的她，为了融入这凡俗街市，显眼的狐耳早已隐去，如瀑的银发化作青丝，简单编成一束垂在肩侧，身上穿着最寻常的粗布衣裙，浑身上下无半点饰品。
眼瞳的瑰丽色泽，五官的精致线条，皆被幻形术巧妙地修饰遮掩，看起来与周遭的人类少女一般无二。
然而，在他眼中，在他心中，那层幻术的薄纱仿佛并不存在。
他看到的，始终是记忆深处最清晰的模样。
心中一遍遍勾勒、确认着每一个细微的神韵，他手中的动作也越发精准、流畅。
粗糙的泥坯在他指尖渐渐变得生动，眉宇间的灵秀，唇角那抹惯有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意，都开始初具雏形，与他心底那个独一无二的身影，缓缓重叠。
“哇，富贵你真是天才！”
涂山情怔怔望着在王权富贵手中逐渐焕发光彩的泥塑，那原本模糊的面容在他的巧手下变得栩栩如生，连她发梢的弧度都被精准还原，忍不住夸赞道。
少年正专注地为泥塑点上最后一抹唇色，闻言抬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又落回泥塑，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不及你万分之一。”
“砰砰砰—”
涂山情只觉得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慌忙用手背贴住发烫的脸颊。
还没等她缓过神，王权富贵已抬手覆在泥塑上，一道温和的内力流转，泥塑上的颜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透。
“这也行？！”涂山情惊讶地凑近。
旁边一位一直偷看他们的大娘忍不住开口：“小道长，能帮俺这个也烘一下不？孙子等着要呢。”
王权富贵看向涂山情，见她抿着嘴笑弯了眼，便朝大娘点头：“要几分干？”
大娘愣住：“啊？这、这还能选？”
“七分干利于保存，全干易裂。”
他解释道，神情依然认真。
涂山情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那、那就七分吧！”大娘忙道。
王权富贵掌心金光微闪，泥塑恰到好处地干透，却仍保留一丝柔韧。
这精准的控制力让涂山情暗自咋舌。
这一出手便收不住场，小桌前很快排起小队。
每个路人提出要求时，王权富贵都会认真询问：“要几分干？”
“全干！”
“八分！”
“啊？随便吧小道长看着办！”
涂山情在一旁看着他被众人团团围住，每个要求都认真对待的模样，忍不住凑近他耳边：“没想到王权家的独门功法还有这般用处。”
他侧头，能清晰看见她睫毛上跳跃的阳光：“有用便好。”
见最后一位客人千恩万谢地捧着泥塑离开，涂山情眼疾手快地开始收拾小桌上留下的“报酬”——大多是热情路人硬塞过来的各色零嘴。
她麻利地用油纸包好，然后一把拉起他们口中好道长的手腕，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这条渐渐被暮色笼罩的街道。
“小少爷，今天心情不错嘛？”
涂山情一边走，一边拆开一包蜜饯，顺手又拿起那根红艳艳的糖葫芦，咬了一口顶端的山楂。
糖衣的甜脆过后是意料之外的酸涩，她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很自然地将剩下的大半串递给了身旁的王权富贵。
王权富贵接过那串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糖葫芦，却没有立刻吃，只是看着晶莹糖衣下透出的鲜红果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他回想起方才被众人围住，一个个认真询问“要几分干”的情景，嘴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些许，回答道：“嗯。是从没有过的体验。”
“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涂山情闻言笑起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带着某种承诺般的笃定，随即催促道，“你快尝尝这糖葫芦。”
王权富贵依言低头，小心地咬下一颗。
糖壳在齿间碎裂，紧随其后的强烈酸意瞬间弥漫开来，让他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味道如何？”涂山情凑近了些，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准备看好戏的笑容。
他抬眸，对上她那双写满期待的眼睛。
然而，他还是面不改色地咽下口中酸涩的果肉，平静地吐出两个字：“不错。”
这个答案显然让涂山情大失所望。
她不甘心地追问，目光紧紧锁住他：“和王权家集市卖的，也就是我让清瞳带给你的那串糖葫芦，哪个甜？”
这个问题让他一时语塞。
“好啊！”涂山情从他瞬间的迟疑中立刻明白了真相，“你都给清瞳吃了！我说呢，这么酸的糖葫芦怎么就不错了！”
涂山情扯走他手中的糖葫芦，“这个太酸别吃了，下次给你买甜的。”
她停顿了一下，“甜死你！”
涂山情内心OS:小少爷要吃就吃好的，甜的。
珍惜二人的独处时光，接下来几章要分开做副本了。
这边把颜如玉和律笺文的时间线提前，让颜如玉少坐几年牢，补一下他们两个人的遗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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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泥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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