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端上飞快地跳出一行行新的运行日志，最后停在一句话上：
>20270802 04:31:02 引擎‘test_runningguy’完成，存储于 \Users\Desktop
闻雪停敲击键盘回到桌面，一个.exe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她没有点开那个运行文件，测试过太多遍，像是反复背诵过的课文，不再要去额外验证什么了。她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侧头看向窗外。
夜已没那么深，晨光熹微，天边一角隐隐透出浓重的紫。快要天亮了。
两年。
整整两年的心血，无数不眠不休的夜晚，不计其数焦虑的、自我怀疑的、被催促、被追赶，充满了躁动、野心与渴望的日夜，终于都在今天，得到了回应。
无暇多想，闻雪停拿起笔记本，随手拿了件外套，驱车前往朋友家。
*
“咚咚咚！”
敲门声不紧不慢，透着股不屈不挠的劲。孙黎从睡梦中醒来，心脏砰砰直跳。
被吵到的妻子半梦半醒，不耐烦地踹了他两脚，他赶紧起身开门。
“孙博，实在抱歉，这时候打搅你。我……”闻雪停把咖啡面包一股脑儿塞进孙黎手里，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把接口做出来了。”
“做出来了？！”孙黎一下醒了，他咽下半个哈欠，“上次讨论的效率问题解决了？你去书房坐一下，我上个厕所就来。”
孙黎上完厕所，胡乱洗了手，头重脚轻推开书房门，就听闻雪停向他解释，“算法效率问题只能说解决了一半，剩下就像孙博说的，是算力问题，不是我能解决的了。”
孙黎点点头，“是这样，可能要等以后量子计算机普及了，人工智能的算力才能赶上你这接口的需求。这样说来，倒是你这接口超前了。”
他把HDMI插头递给闻雪停，“先不说那些科幻故事，就目前地球上来说，只有时间能解决你的问题。来，我们欣赏下你的杰作。”
闻雪停将HDMI插上笔记本，演示与接口的交互。
Wen「调高液体任务表面张力两个单位」
API「请注意，液体人物的表面张力与弹性正相关。调高表面张力后，若弹性维持不变，参数不匹配，呈现的人物效果将会不协调。若按比例上调弹性，玩家操作难度将大幅上升。我可以尝试寻找二者间数学上的最优点。」
接口不仅自动理解了“任务”这个打字错误，并给出了完整的修改建议。
Wen「计算并应用最优解」
不一会儿，修改后的模拟效果就出来了。游戏里的小人摇头晃脑，憨态可掬，操作起来有一些黏性，像个液体的不倒翁，摇摇欲坠，但又不会真的倒下。如果很多个这样的小人打起架来，大概不少玩家们要一边锤桌子、摔手柄，一边欲罢不能。
闻雪停看得全神贯注，目光柔和，轻轻叹道：“这甜蜜点，手算真不一定算得出。”
孙黎：“这引擎真是这接口花十二小时做出来的？没调用别的什么数据包？”
女孩摇了摇头：“都是自主生成的。”
“唔……”
孙黎站起身，走到阳台，点了支烟。闻雪停跟上去，孙黎递烟，她摆了摆手。
孙黎看向天边，太阳正在升起。这个朝向，只能看到整个城市都沐浴在庄严而柔和的金色之中。远处天际蓝与橙相接，瞬息万变，每一次眨眼，天空都呈现出不同的光彩。
而此时此刻，地球的另一面，太阳正以同样的速度远去。
孙黎猛吸了一口烟，对闻雪停道：“你这东西，开价八位数卖给企鹅，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孙黎：“光这样，你这接口也算是大材小用了。如果有算力更强大的AI做底，你这接口，几乎能做任何事。”
他停顿了一下，用力缓缓吐出一口烟，像是在叹气，“但我劝你不要卖，卖了，紧接着就是大量裁员，和垃圾游戏横行。”
闻雪停喃喃：“现在不也是垃圾游戏横行……”
“那不一样，”孙黎自嘲地笑了笑，看向远方，“当然，我也有私心。我读博五年，带队做了四年，在你这接口面前，像件草草了事的山寨货。时间精力啊，都不知道用在哪里了……”
他转过头看了眼闻雪停，又垂下眼眸，像似叹了口气，“没办法啊，我们要养家糊口……哪像你，要时间有时间，要资源有资源，可以一门心思，闭门造车。”
“要我们能有这条件……”
他没往说下。
*
离早高峰还有些时间，这座城市正在慢慢苏醒。昨晚公司的塔防手游新版本上线，团队肯定老规矩，通宵了，现在去公司，说不定还能抓到合伙人徐盈。
告别孙黎，闻雪停一脚油门，往公司赶去。
就像孙黎说的，有了这个接口，大量的人力物力、研发资源能被节省下来，游戏制作效率将以指数级上升。徐盈再也不用在残酷的、单纯以爽感为目的的、毫无质量和趣味的手游行业里披荆斩棘了。
很快，她们就可以尽情地把时间和精力花在人物和剧情上，花在游戏机制设计上，花在世界观、核心理念上……花在任何能让她们感到快乐，感受到意义和价值的工作上。有了强大的接口作为支持，到时候，她们甚至能以两人之力，和索尼、任天堂等百年大厂抗衡。
信号灯跳了黄灯，她踩下刹车。马路上还没什么人，街对角一对夫妇在支煎饼摊子。
她侧过头，车窗玻璃上映出一张年轻淡然的脸。她皮肤光洁莹润，请人定期上门保养的秀发柔顺，浅色的大卷弯得恰到好处。腕上一块简约的玫瑰金钻表，恰如其分地衬着她的肤色。握着方向盘的手，食指和手腕上戴着一组首饰，出门时随手戴上的。看起来简简单单一身，加起来轻松六位数。
用迟亦晨的话来说，她永远都是这样光鲜亮丽，看起来不是像在去闺蜜下午茶的路上，就是志得意满地结束了下午茶，准备去哪家高档餐厅用餐的大小姐。光从气质和打扮上看，没人会想到她是个程序员。
但闻雪停不仅是个程序员，还是一个意气风发、野心勃勃，正准备杀入男性主导的游戏行业，大展一番拳脚的女程序员。
办公室一如所料，一派大战后的凌乱。中央空调安静地吹着风，有几个人趴在桌上睡了，策划还醒着，无意识地刷着一部电影。UI设计是个女生，拿着洗漱包从卫生间出来，跟闻雪停简单打了个招呼，找空地支了张行军床准备睡觉。
闻雪停把带来的几大袋早餐留在茶水间，在群里留言让大家记得吃，敲门进了合伙人徐盈的办公室。
又熬了一夜的徐盈一脸疲惫，正跟技术主管聊有的没的，见是闻雪停来了，便让主管回去休息。
闻雪停压着脸上的笑意，声音已止不住扬起来，“盈盈，我有事跟你说。”
徐盈脸上透着些许疲惫，她安静地注视着闻雪停，良久，才开口：“停停，我也有事要和你说。”
徐盈手边一杯咖啡、一杯参茶、一杯维c泡腾片，还有一杯牛奶，都在诉说昨夜的鏖战。不知道她喝起来怎么算优先级。
有了接口，任何问题都不会成为她和徐盈的阻碍。闻雪停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行，那你先说。”
徐盈拿起一杯饮料喝了口，立即拿了个杯子吐了。她看了看标签，原来是杯奶昔，已经化成发腻的糖水。她微微皱眉，拿着饮料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直截了当道：“我希望你能退出公司。”
闻雪停沉默地投来疑惑的目光，眼里还有些没来得及退去的笑意。
徐盈：“我拉到了新的投资人。我觉得比起你，他们会对公司的发展做出更多帮助。”
“盈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闻雪停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双手拍在办公桌上，“我把接口做出来了。我们说好的接口！有了这个接口……”
“接口接口，又是那个接口！”徐盈打断她，顿了顿，压下不住提高的音量，“我说过了，没有用的，市场不会买账的。市场要的，从来都不是好游戏。不是成熟的游戏理念，不是完整细腻的世界观，是消磨时间，是氪金的快感……”
“可……”闻雪停心里乱成一团，话争先恐后往外冒，“可你说的还是手游。有了接口，我们完全可以去做3A大作！有了接口，只要很小的团队，甚至我们两个人，就能做出很好的游戏，可以跟那些大公司一样挣钱。你为什么非要死死抱着你那些消消乐、塔防手游不放？！”
“什么叫‘非要’？市场……”话到一半，徐盈突然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许久，她只叹了口气，“算了，你不懂。你从来就没有懂过。”
办公室朝东，热烈的朝阳直直照射进来，把徐盈的侧脸修剪地沉重而落寞。她鬓发夹在耳后，露出微微皱着的眉头，精心的保养遮不出她从内里漏出来的疲惫。又或许是失望。
那个跟自己通宵打游戏，天亮了蓬头垢面一起去中国城吃早茶，夹着虾饺兴高采烈畅想开公司做游戏的女孩，仿佛还在昨天。
闻雪停眨了眨眼：“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做最好的游戏……”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徐盈的声音柔和下来，“停停，两年来，你只顾埋头开发接口，公司大事小事，你都没有参与过。我每天殚精竭虑，养上百号人，是真的累了。”
她别过头，“这些话，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停停，你我认识那么多年，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愿这样做。”
“我也想做好游戏，和你一起实现愿望……但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她的眼眶似乎红了，“你当初投了多少，我就退你多少，还有上半年的分红，到时候一起给你。”
“我不要，”闻雪停也克制着发抖的声音，“我不要！钱我一分也不要……你留着好好发展公司。我……可以把接口带走吗？”
“可以，”徐盈哽咽着，她转回头，眼里闪着光，直视着闻雪停，“停停，我真心希望你能成功。”
*
闻雪停从办公室衣帽架上拿了顶鸭舌帽戴上，这才走出办公室。
有几个员工已经醒了，在看塔防的新版本数据，一个男员工烦躁地揉着眉头，“上新版本下载量一动不动，隔壁消消乐莫名其妙连夜上Peach Arcade页面主推，我不懂。”
“卷不动了啊……”一旁女同事在拆早餐纸袋，“我是真卷不动了，如果可以，下辈子我想当只边牧，成天游手好闲，趁主人不在家，还能看看电影，打打游戏。”
“你小心到时候露馅，被主人拉去学校给人上课……”
“不行，我不想再打工了……”她根据标签给人发早餐，“那当只柴犬也行，到时候主人说东，我就往西，嘿。”
一旁有人在大声读报：“星辉阁《阿德勒滋大冒险》发售六周，即日本、美国后，销量又破欧洲第一……”这人一口吸扁塑料豆浆杯，连声啧啧，“大手笔啊，上千人的精英团队，养了整整六年。除了星辉阁，还有谁敢这么烧钱？这游戏今年要冲多少奖？得包揽了吧？”
有人回他：“光烧钱也不够啊，扑街的大制作还少吗？制作人的眼光、策略、运气，游戏的平台和发行，少一个都不行。“
又有人说：“再大制作，不都是人力物力堆出来的？除非有技术或者概念上的革新，不然不都是一样在卷而已……”
“哧”得一声，豆浆柔软的塑料被那人捏成小小一团，“嗨，跟他们比起来，我们成天忙的这些算什么……”
闻雪停再也听不下去，急匆匆走出办公楼。
正值盛夏，早上的阳光已十分毒辣。她在树荫下的花坛边坐下，水泥还没捂热，手机“呜呜”震动起来。
“毛毛，忙什么呢？”闻母特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
听到熟悉的小名，闻雪停稳住声线：“妈，我工作呢。”
闻母顿了顿，敏锐道：“怎么了，跟盈盈吵架了？”
“没，没吵架，”闻雪停鼻子一酸，控制住发抖的声音，“就刚刚跟盈盈聊了聊，我决定退出公司了。”
闻母愣了愣，声音柔和下来，“不是什么大事，毛毛，无论发生什么，你背后都有妈妈在。”
“……嗯。”
闻雪停说不出话。闻母却已猜到了大概，慢悠悠道：“你有你的追求，没有错。盈盈有盈盈的务实，也没有错。市场呢？那就更不会错了。”
闻雪停控制着声线，又轻轻“嗯”了一声，恍然间，好像回到小时候考试没考好，和妈妈谈心的时光。
闻母沙哑的嗓音，从听筒里传来，温和而有力，“毛毛啊，做生意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里面有许多不得已的妥协和退让，但也需要可贵的坚持。盈盈有她的苦衷，妈妈很能体会。但有些苦，我们没必要吃。”
闻雪停：“我……”
闻母：“毛毛，你回国也有三年了。当时说要去游戏行业看看，什么样现在你也看到了。不如趁这个机会，妈妈教你打理……”
“……我还想再试试，”闻雪停没让母亲继续往下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闻母叹了口气：“大环境浮躁，做什么都难，妈妈不想你吃这个苦。现成的生意比白手起家要容易得多，妈妈年纪大了，再过几年就带不动你了。”
闻雪停：“妈妈，我一点都不觉得苦。而且我最近有了技术性突破，半年，最多只要半年，就能看到成果了。”
闻母不置可否，半晌，话题一转：“你跟小迟相处地怎么样了，最近见过面吗？你别成天忙着工作，冷落了人家。”
“我们只是刚好是同学又是同行，不是你想的那样，”闻雪停这才想起来，她最近给迟亦晨发的消息，对方都没回，“再说，人家忙着呢，被冷落的是你女儿。”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我看人家对你上心得很，东西都送我这里来了，”闻母的口吻不知不觉不满起来，“你二十八岁了，该成家不成，家里事一概不管，脾气倒是犟得很，一天到晚闷头不知道在忙什么。等我哪天停了你的卡，你就老实了。”
闻雪停挂了电话，蝉鸣如潮水般一下涌入双耳。周遭日光朗朗，她坐在一片阴影里。宽大的衬衫罩着她，衬出她骨架修长，却好像一碰就要折了。
她有决心，有才华，有资源。
她还很勤奋。
该有的都有了，要做成一件事，为什么还是这么难……
……做好游戏，怎么就那么难？
如果有个地方，有先进的人工智能，有理想的玩家，该多好……
一道细碎的微光闪过。
角落里散落着几个清洁工没来得及扫的烟头，水泥上黑乎乎一团凌乱的掐烟痕迹。夏蝉在树上不知疲惫地叫着。
阴影下，空无一人。
第一次写文，请多多包涵[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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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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