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大炎烬霜城内。
“将军吩咐了,态度好点,只是群流民又不是犯人。”两名狱卒凑着脑袋,看着小厮送来的一筐馕饼,面面相觑。
普通百姓进了狱里,顶多给两口糟糠菜,盯着没饿死就成,现在这群被关押的乌垒流民倒好,在烬霜城这种本就算得上穷困潦倒的地方,还能得季将军“好吃好喝”地供着。
“嗐,行吧行吧,老子这辈子还没在这牢里伺候过人嘞,季将军倒是个老好人……”另一名狱卒扯了扯衣角,点头示意让人放下。
“哎,那小的就先告辞了。”小厮放下箩筐,片刻也不想多留的样子,连忙转身出去了。
二人无奈地撇撇嘴,往那牢中看了一眼。
也不怪那小厮跑得快,换谁来这潮湿阴暗的监狱,多待一秒都怕沾上晦气。
潮气裹着霉味从砖缝里渗出来,和着角落里不明物体散发的腥臊混作一团。铁栏的阴影斜斜切过地面,根根凝着经年的血锈,像干涸的蚯蚓,扭曲地印刻着。
水珠从穹顶石缝渗入,坠在蓄水的瓮中,滴答滴答的回声在牢室间来回碰撞,和苟延残喘的生命一样,一点一滴消逝。
囚室里传来窸窣响动,一只灰鼠正在啃噬草铺里早已僵硬的馍渣。
两名狱卒一块儿把箩筐抬了过去,放在铁栏前,瞧着里头瘦骨嶙峋的人儿,一个个瘫坐成堆,像死了一般寂静。
挽生靠着墙角,浅绿衣袍脏得已经看不出原色,他望着石壁上的抓痕叠着抓痕,最新的一道还沾着暗红,像幅诡谲的符咒。
身旁的年轻女子正为他包扎手上被草茎划破的伤口。
女子脸上沾了尘土,算不上貌美,却也能称一句标致,举手投足间,不难见得大家闺秀的气质。
“多谢这位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怕是无以为报,还请恩公受我一拜,聊表谢意。”
挽生摸了摸腕上污浊的包扎布,对她笑笑:“不必,听姑娘的口音,应当是中原人吧?”
女子眼中晃过一丝失落,点了点头:“嗯,恩公也是中原人?”
“算是吧。”挽生道,“姑娘看着也曾是个富贵人家,缘何会沦落至此?”
“不瞒恩公,小女子家道中落,是独自逃亡至此。”女子偏头叹了口气,曲腿坐到挽生身侧。
挽生侧目,仔细端详起她的面容,语气有些低沉:“前些日子听闻,炎帝将一位二品官员以贪污罪满门抄斩,那位大臣,似乎……姓陈。”
女子骤然警惕地看向他。
“恩公何出此言?”
“你莫紧张,我只是随口一问,你看着不像小门小户出身的姑娘,若我没猜错,你脖子上的玉环,应当价值不菲吧。”挽生行走人间,也常见这些精致的饰品,多少有过些了解。
然而这话却不单纯是猜玉环的价值。
“我既然已出手救你,自然不会害你,只是姑娘若想活下去,不妨相信在下一回。”挽生看着她额间若隐若现的灵光,似乎有一种莫名的笃定,这是道仅他可见的光。
可他不明白这是什么。
这位姑娘身上牵连的因果庞大到常人难以想象,挽生早就有所察觉,可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个凡人姑娘在黄沙戈壁里病死。
医者仁心,岂能见死不救?
“我自然是信任恩公的,只是您可否先告知我,您到底是何人?”女子应当是知道面前的男子猜到了自己正是陈氏逃亡的遗孤,虽然眼下此人对自己造不成多大威胁,但她仍戒心不减。
挽生在凡间从来都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哪里会想着给自己安个身份,可为了让她稍加信任,只好有违纲常地借其名头:“在下一介草民,江湖行医,籍籍无名,只是曾经蒙受陈氏之人恩情,多年以来从未敢忘,如今听闻陈家陨落,属实唏嘘,幸而今日老天有眼,让我遇见姑娘,实乃给了我一个报恩之机。”
女子闻言,目不转睛地盯着挽生,似乎想从他眼中揪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奈何她看了良久,最终也只在他一声叹息中窥见了些许无奈。
“方才是小女子冒犯了,恩公莫怪,”她垂下眼帘,拱手退开些距离,“那就实不相瞒了,恩公猜的不错,我确实是陈家人,陈氏,陈令容。”
挽生右眼一跳——陈令容,这个名字在大炎也曾盛极一时。
传闻炎帝宠信陈氏大官员,亲封了一位异姓王爷,这位王爷的嫡女誉满乡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相传其十一岁便与当朝探花郎对弈地有来有回,是当之无愧的盛京才女,就连陈王爷的其他儿子一个个都甘拜下风。
这位郡主的美名在盛京几乎无人不知,正是如今他面前的这位姑娘——陈令容。
只是天妒英才,生不逢时,为了保全边境和中西贸易往来,炎帝决定与乌垒皇室联姻,用金钱摆平战火,换取几年的和平。
而乌垒皇室的一句——不要寻常的女子,就将她这位千年一遇的才女送上了命运的刑场。
炎帝破格将其升为宁远公主,让她远赴西域和亲。
不过看如今的局势,可想而知,不仅大炎和乌垒的合作没有达成,而且大炎皇权内斗也发生了变故。
陈氏被满门抄斩,只留下陈令容一个女子死里逃生,才在此地遇见了挽生。
“原来竟是宁远公主,在下失敬了。”挽生也是意料之外,他原以为她只是个陈家默默无闻的贵族小姐,却没想到是这位鼎鼎大名的公主殿下。
“早已不是了,恩公叫我容儿便好。”陈令容心底不愿想起那些恍如隔世的经历,又看向这些一个个传递着馕饼的流民,“如今之势,大炎和乌垒的战事在即,待在此处无异于坐以待毙……”
挽生也是心知肚明,听了她一番话,刚想开口。
“砰!”
一声巨响惊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什么人!?胆敢擅闯大牢!”率先怒喝的自然是那两位狱卒。
烬霜城的监狱此时把守并不森严,多大侍卫都被调走编入备战前线的军队,只有门外的几队巡逻士兵和里面寥寥无几的狱卒。
转眼间,霹雳哐啷一阵动静,外面传来几声隐忍的惨叫,像是被人用力捂住了嘴,随即没了意识。
挽生似有所感,猛然抬眸看向铁栏外。
陈令容不明所以地也顺势看去,手上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半截残烛在铁铸灯台上淌下一行泪,立刻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折了腰。
“这他娘就是你说的智取?”黑衣刺客躲开一个狱卒迎面劈来的刀,抄起手边的石凳便将人砸出几步开外。
“少废话,动作快点!还救不救你媳妇儿了?!”一道犀利的女声响起,红光肆意扫过围拥上来的狱卒,长剑挥起,刹那间清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变故来得突然,所有被关押的流民都战战兢兢地缩到了墙边。
“这是什么情况啊?”
“发生什么了,这是什么人??”
“快!快去叫人!有刺客劫狱!”
“来人啊!有刺客!!!”
陈令容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何情况,就被挽生突然扯住衣袖,两人用最快地速度移到铁门处。
兵荒马乱间,她听见挽生低语:“跟我来,是自己人。”
“哐当”一声,铁锁脱落,无圣见到挽生,来不及寒暄:“走!”
挽生点头,带着陈令容立刻跟上。
门口很快就聚集了众多士兵,前仆后继地阻挠他们离开。
祝渝打头阵,扫开一片又一片蜂拥而至的士兵狱卒,众人看着她狠厉的招式心下渐渐畏惧,往后退避的趋势愈来愈显。
忽然,方才被砸开的狱卒从草堆里爬起,捡起匕首就冲着挽生和陈令容而去。
“铿!”无圣一手揽过挽生,掷出短剑准确无误地挡开了匕首。
挽生有惊无险地撞入无圣怀中,陈令容则避退至两人身后。
“跟上!”祝渝回头,黑色衣袍上溅了一片血渍。
她瞧见一脸惊疑不定的陈令容,一眼看出这是个凡人姑娘,要是跟他们一道闯出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消。
趁着一时没人敢上来阻拦,祝渝伸手二话不说地将陈令容扯了过来,掌中灵力乍现,陈令容感觉整个人被她轻易而举地拎了起来。
她一手挥剑,一手提着陈令容,迅速杀到了大牢门口。
无圣断后,护着挽生也急速追了上来。
迟来的援兵见状,铺天盖地地向他们冲来,路口立马被堵得水泄不通。
无圣又踢开一个扑上来的士兵,听见外头沸反盈天的喊杀声,皱了皱眉。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以少敌多,他们纵然是神仙也会体力不济。
这时,祝渝回头向他递了个眼神,又看向右侧方的屋顶。
无圣顿时会意,向前将挽生拉入怀中。
“抓稳了,小美人。”祝渝收剑,一把将陈令容扛起,轻如羽翼地凭空跃起,将一众前来围剿的士兵凌驾于足下。
“我的天……”陈令容任人摆布地趴在她肩上,到底是个凡人女子,这一系列颠簸下来被晃地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
“快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在那边!快追!!”
“把剩下的流民先看住了!”
一堆乱七八糟的吵闹声混杂在一块儿,陈令容不由得捂上了耳朵,两侧场景飞速变幻,追兵也被甩得越来越远。
在她厥过去的前一秒,正巧看见后面的黑衣男子横抱着挽生跃上屋顶,四人脚步快而不紊,喧嚣渐渐平复,再后来,自己便没了意识。
——真是要了命了……
待她醒来时,眼前早已换了一副场景。
光线很暗,似乎是入了夜。隐隐有大漠干燥的气流裹挟着沙尘,粗糙地卷入呼吸。
陈令容辗转醒来,艰难地掀开眼皮,却仍是一片漆黑。
——渴,好渴……
她摸索着四周,粗粝的触感十分明显,发觉自己应该是在一张铺了干草堆的榻上。
黑暗中隐约有交流声隔着一堵墙传来,睁眼闭眼都是一片黑,陈令容干脆闭了眼,倾听起陌生的谈话。
“难道要为了她一人,对三国黎民百姓的安危弃之不顾吗?”
“她不该死,那些黎民百姓也不该死。”
陈令容倏然蹙眉,后者是挽生的声音。
“我看你倒确实应了天道那句判词——倒施逆行,违背天命。”昏暗烛灯在废弃的木桌上燃尽,祝渝冷笑一声,伸手亮起一缕红光。
无圣颓丧地坐在一边,这回没再一如既往地跟她唇枪舌战,而是抚着挽生憔悴的脸庞,默默观望。
触犯神禁,上天束缚了挽生的灵力,神格也随着日益偏离正轨的因果线缓慢消散,如同一场漫长的凌迟,一刀一刀剜下属于神明的血肉,直到彻底沦落为一介平平无奇凡人。
“良缘上仙,”那双平日温柔如春风晓月的眼睛,此刻在暗中却似穷途末路的孤兽,“我时而在想,为何这世间因果都要对天道言听计从?”
“你疯了?”祝渝嘴上冷淡,心中却是难以自抑地一怔。
先前在她让盛千澜立下神令时,妘不见也曾对她脱口而出这般对上天大逆不道的话语。
“无人生来就该为谁牺牲,他们都不该死,”他眸中是神明对世人理所应当的悲悯,仿佛一切本该如此,“所以,他们都不能死。”
这不应该是个非此即彼的抉择。
——神爱世人,也本不该是个谎言。
祝渝望着他走投无路的眼睛,无际黑暗中没有绝望的气息,反而充斥着与之截然不同的坚毅和希冀。
她闭上了眼,不再言语。
——到底是谁在执迷不悟?又是谁还冥顽不灵?
“她醒了,先弄点水吧。”祝渝扶额,甩袖起身,走向了屋外。
在暗中偷听的陈令容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自己,只见老旧的房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进来的正是另一位劫狱的黑衣男人,就着依稀微光,她看清那人正端着一碗清水走向自己。
“多谢这位大人出手相助,”陈令容接过碗猛灌了几口,压下心头躁动,拱了拱手,“敢问您们怎么称呼?”
“姑娘信神吗?”无圣问。
陈令容一愣,她在盛京生活时,也常见那些祭神的道观,说不上相信,却也从未想过否定。
——莫非,他们是神明?
“听闻姑娘曾是大炎的宁远公主,可有想过回去?”无圣意味深长地看她。
陈令容何尝不想回去,可是大炎哪里还有她的一席之地?陈氏被满门抄斩,世人都以为她死在了皇室的屠刀下,若是她还活着再被发现,迎接她的也只会是铺天盖地的通缉追杀。
“大人既然知晓我的身份,如今的大炎,我怎么可能回得去呢?”陈令容眉目低垂,如工笔细描的山峦,黛色未乱,却凝了层薄霜。
“公主殿下误会了,我说的回去,不是苟且,而是回到你原来的位置上。”无圣手中圣权之力轮转,高深莫测的灵光在掌中亮起,复又在合掌间湮灭。
——回到她原来的位置上。
那个曾经风光无限,名满天下的宁远公主之位。
陈令容瞳孔震颤,望着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莫名生出一股敬畏。
是神明对凡人与生俱来的压迫和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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