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盛千澜在一片荆棘丛里缓缓睁眼,浓重的血腥味消退了大半,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依然刺激着他,可他的行动力却不再受限,像是有一股凭空出现的灵力撑起了他最后一丝气息,体力在慢慢回流,哪怕现在的身体与一具行尸走肉无异,他也对这一点希望甘之如饴。
盛千澜昏昏沉沉地起身,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很轻,轻得不像一个活人,如果没有浑身的刺痛提醒,他定然觉得自己已经是一缕鬼魂了。
天光逐渐挪到了他能够看得见的地方,这片土地空无一人,前方枯黄的杂草十分茂密,偶尔袒露出一角白森森的野兽尸骨,稀疏的树木扭曲而高耸,一切看起来都光怪陆离,幽暗的小道通往一处低矮的茅屋。像是片废弃已久的坟地,莫名令他熟悉。
盛千澜思绪一顿,这里似乎是他们在烬霜边界落脚过的废弃坟地。
他忽然想起挽生和无圣,他们应当还在这里。
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中途没注意脚下,猝不及防地险些被藤蔓绊倒。
藤蔓?盛千澜惊奇地看去,他并不记得此处有藤蔓。
可眼前的景象仿佛在应和他的幻觉一般,盘根错节的长藤布满了整个屋舍,像年迈的老者已然在此地盘踞了多年,又像一根根血脉杂乱却有序地延伸向门内。
盛千澜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只见屋中的藤条相继连在一人身上,色泽由浅至深,却仿佛已经丧失了生机,死气沉沉地躺在另一人怀中。
无圣端坐于前,沧桑遍布在满头华发间,他紧闭双目,干涸的泪渍遗留在双颊。
而他怀中之人,正是挽生。
绝望在空气中肆意弥漫,他们于此相拥,如同被天道摒弃的神祇,套上了沉重枷锁,封禁在这暗无天日的一隅,静静地等待消亡。
盛千澜的瞳孔震颤,愣在原地,连呼吸都快停滞。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羸弱至极的声音如梦呓,却能让他清晰地分辨出,这道话音来自挽生。
“为何……上天要对无辜之人……赶尽杀绝……”
“又为何……他人的命……要由天而定?……”
无圣的神色淡然,可抱着他的手怎么也止不住地轻颤,爱人的生命在自己眼中缓缓流逝,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绞尽脑汁、耗尽了灵力,却怎么也……撑不过这一年,凡间初冬的一场雪。
如果没有了挽生,那他独留于上天的意义何在?
这世间之大,竟再无一者可比怀中人令他留恋不舍。
无圣缓缓睁开眼,看向门外的盛千澜。
后者心中一凛,因为他在无圣那双素来不可一世的眼中,望见了悲悯、哀伤,还有行至末路的寂寥。
“盛将军,我把我剩下的灵力都给你了,去找他吧……”无圣悲凉地笑了笑,半具身躯已然化作透明,“天道不公,莫要……低头……”
“极圣神君!”盛千澜猛地扑身上前。
他堪堪触及了无圣冰冷的袖袍,二者便瞬间化作细碎的灵光散开,似微风卷起细柔的沙子,墨色中纠缠着青绿,纷纷扬扬。
盛千澜怔怔地望着漫天细碎,徒劳地伸手却留不住任何。
待灵光散尽,陡然间天旋地转,盛千澜抬头看见整座屋舍竟在塌陷,不,是整个世界都在塌陷!
犹如一块块形状不一的拼图,眼前所有的画面剧烈震颤,渐渐地撕裂崩坏,贯耳的嗡鸣像分割现实与幻境交界,盛千澜蓦地捂住双耳,神情痛苦地半跪下去。
终于,一声巨响在脑海中落幕,眼前的景象回到现实。
空旷的屋中空无一物,没有藤蔓,没有灵光,连尘埃都不见踪影。
盛千澜缓缓起身,体内汹涌的灵流却昭示着方才他所见的一切,皆是真实。
——“天道不公,莫要低头……”
若溟在上天转醒,甫一睁眼,便是他熟悉的流云阁。
——我怎么会在这里?……
妘不见轻缓地走进屋内,她端着杯温水,似乎正好赶上了他醒来。
“你醒了……”她眼中的心疼比问候先一步流露,“你受伤了,先别动。”
若溟撑着似有千斤重的脑袋从榻上坐了起来,他迷茫地望着妘不见,回忆着先前发生的一切。
他记得自己是跑去凡间了,也记得和妘不见在一起做的所有事情,可为什么这些琐碎的记忆,怎么都拼不完整,没有任何的连贯性可言……
“母亲,我……头好疼。”说完,若溟竟不由自主地一愣。
他怎么会这么直白地在妘不见面前表达这种感受?这股无法言喻的心酸分明是曾经从未有过的。
是叫做情感吗?可他又怎么会有情感?
不对,不对——
……
混乱的思绪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拥抱里,像是强行镇压下这些乱麻,若溟心中窜起的火苗被她一举覆灭。
“别想了……”妘不见眼角忽然泛起光泽,她看着他痛苦,却不知如何开口。
——会过去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就算他想起来了,怨我、恨我,也终究都会过去的。
他本该是无情无欲的净心神君,会与她一起永居于天,这些过往终会化作尘埃,被来日方长替代。
若溟努力地平静下来,轻轻地回抱妘不见,他不清楚此刻妘不见心中所想,只是出于信任,微微点了点头。
少顷,妘不见缓缓松开了若溟,神色中带着他看不懂的担忧,莫名令他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
他想,他定然是忘记了什么,而这些东西,很可能是妘不见不愿他想起的。
换作往日,若溟自然会选择让妘不见省心,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自己也不会有兴趣深究。
可这一次异乎寻常,像是心蛊作祟,循循善诱着他不断怀疑、深思,越是迷茫无果,就越是挥之不去。
冥冥之中若溟似有所感,他忘掉的,一定是对他而言,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可具体是什么,又缘何会重要,他一概不得而知。
忽然,屋外滚过一道沉重的闷雷。
此处不是凡间,上天的气象大多由妘不见所控,那么这道雷声实际上并不是雷。
妘不见身形倏地一僵,她凭着灵流感应,默默地转向窗边,目光顺着万千云层眺望,而这个方向的尽头,是神令冢。
“怎么了?”在若溟仅剩的记忆中,那里自他出生以来便是无人问津之地,先人立下的神令已然毁尽,又怎么会忽然发出动静?
妘不见摇摇头,自然没有告诉他。
“无事,你先歇着,我去看看。”
妘不见的身影远去,若溟将她端来的温水一饮而尽,可脑中的混乱和疼痛一分不减,他扶着墙吃力地下榻,心中忽然蹦出一个想法。
——如果去浮仙桥上看看,会不会找到这些混乱的端倪?
若溟扶额缓了片刻,径自往门口走去。
与此同时,妘不见飞快地御风抵达了神令冢的入口。
她依稀有种不详的预感,按理来说,以祝渝的能力不可能解决不掉盛千澜,可如果盛千澜已经死了,那上天的神令也会随之灰飞烟灭,又怎么会忽然发出与神罚相近的动响?
她挥袖扫开云障,大步流星地往前方行去,万丈天光照彻,竟一时汇集在了同一块令牌上,她定睛一看,连带着心口都往下一沉。
是盛千澜的神令,正缓缓从中碎裂开来,一道天雷不偏不倚地劈上,刺目的雷电夹杂着狂风骤雨,转瞬间便使天地色变,犹如一场郑重淋漓的刑罚。
只有立令者彻底违背誓言,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才会出现此等壮烈之景。
妘不见猛然意识到什么,当即抛下眼前之景,回头朝着来路狂奔。
若溟怔怔地坐在桥栏上,一道熟悉的身影骤然映入眼帘。
——“他是谁?”
仿佛光阴逆转,万籁颠倒,意气风发的嗓音此时却空灵地落至他耳畔。
“在下昌国武将盛千澜,净心神君钦慕者。”
——“我忘了什么?”
一支糖画在他手中猝然落地,摔在地上分崩离析,凡间市井的灯火恍惚了双眼,再抬头时,又见了那副熟悉的面容。
“原来净心神君喜欢糖画。”
——“我……爱过谁?”
微弱的荧蓝光芒再次绽放于他指间,深色衣袍随风鼓动,那个逆着天道奋不顾身抓住了他衣袖的人,正含笑着看他。
“我就知道净心神君定然舍不得我孤身涉险。”
“相思成疾,夜不能寐……”
“若溟,我想你了……”
……
——原来是他……
怎么会是他?
亘古不变的浮仙桥记得,千秋如镜的落尘潭记得,万年不凋的红枫林也记得——就连上天的每一束霞光都映刻着他们的影子。
那是一呼一吸间都能轻易而举析出的思念。
——可我,怎么就忘了呢……
“若溟……”蜿蜒而下的血液没有在他的灵力中凝固,盛千澜步履沉重,形容前所未有得狼狈,殷红鲜血染遍衣袍,污秽不堪。
可他眼里映着这世上最圣洁的光辉,那是若溟于天光下翻飞的衣袍。
“我回来娶你了……”嘴角血迹干涸,盛千澜用尽力气,对他露出笑容。
对视间,无数过往浮现眼前,若溟仿佛看见一道锦霞铺就在他的身后,一步步映照着他朝自己走来,破开重重模糊的景象,如破空一般,自岁月的彼端远道而来。
无温无声的泪滴滑下,若溟瞳孔微颤,却是无知无觉。
一句幼稚的誓言在耳边回响,他说过,会活着回来娶他的。
“别哭,别哭……”嗓音沙哑,但又温柔至极。
若溟无言,伸向他的手臂轻颤,仿佛失力。
周遭一切皆寂,变得水雾氤氲,不甚清晰,有天光映亮他眸中泪影,盈盈浸着那瞳孔中狼狈的身形。
盛千澜将手递上的那刻,若溟用尽力道把他扯入怀下,未干涸的血迹染了他纯白的衣衫,盛千澜方欲退开,抬头却迎上了他不容推拒的一吻。
高高在上的神明低头垂怜了凡人,就此堕落红尘。
“盛千澜,”若溟松开唇纹,与他耳鬓厮磨,他再度看见了盛千澜额间金色的灵光闪烁,那流淌于血脉中的神灵力量开始渐渐消散,如云雾般丝丝缕缕,目光可见地从他身上遣散,“对不起……”
——“我不是生来愿为神明。”
盛千澜攥紧了他的衣袖,自下而望,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净心神君高坐其上,那是从未有过的坚毅决绝。
——“盛千澜,我不是生来愿为神明。”
他的话音仿佛要融入骨髓,停滞了他所有的感官,只为了等那一句久违的——“我爱你。”
盛千澜完全怔住,如梦未醒。
话语间,若溟的又一吻落下,他紧紧拥住了盛千澜,毅然决然地从浮仙桥上一举翻下!
一刹那,两人衣袍翻飞,在半空猎猎生风,凌乱不堪。只余相拥间彼此的温度还清晰至极。
盛千澜听到了他一生中从未敢奢求的言语,那是若溟对他说的我爱你。
这段他从最初就准备好了无疾而终的爱,如今却有了最真挚的回应。
——“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盛千澜在落入潭中的最后一刻,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极尽温柔地在他耳畔言语。
落尘潭不再如往日平静,若溟的衣袍浸染入水后,金色的灵光如烟火般肆意绽开,融入一片清澈中渐渐暗淡,紧随其后的荧蓝色光辉也掺杂其中,瑰丽而绚烂,宣告着神明消逝,陨落凡俗。
若溟与生俱来的神格被其彻底摧残,一点一滴地从心口流逝,一时仿佛有千万刀剑刺入胸口,凉意疯狂蔓延至全身,连颤抖都因失力而微弱。
他依旧那样固执地抱着盛千澜,用尽全力,不顾生死。
盛千澜紧拥着他一起缓缓下沉,无边的寂静与窒息感一齐涌上,天光不再能照亮这里,他看着若溟偏执的目光,亦心如刀绞。
“闭眼吧,很快就不痛了……”盛千澜贴近他的心口,轻轻地安抚着。
“好……”那一声回应细微至极,若溟沉在他的怀中,渐渐合上了双眼。
他们穷途末路,却都无怨无悔。
彼时浮仙桥上的白衣女子方才匆匆赶到,只见满天的灵光忽明忽灭,落尘潭上风起云涌,波澜不断。
妘不见望见那一圈圈如深渊吞噬的浪潮,顿时瞳孔皱缩,不管不顾地扒住桥栏探身,目中狞意难掩:“若溟!!!——”
浪潮并未带来回应,只余裹挟凉意的风从远方送来,轻轻抚过她苍白失措的脸庞。
水中的涟漪之下,浓重的血腥翻涌而现,混杂着金色的灵光晕染开来,越沉越深,离浮仙桥上的她越来越远。
这一眼,终成永诀。
恍然间,她又抬起手腕,一阵钝痛从灵脉中炸出,仙云扇的感应猝然断开,如紧绷到极致终于断裂的弦。
妘不见瞬间失力地攀附于桥栏,紧随其来的是心口剧痛,似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血肉。
“若溟……”妘不见忍痛扒着桥栏,苍白的手背上青筋纹路凸起,疼痛如潮水上涌,她渐渐脱力地跪坐至地,白袍终于不堪负重地如土委地。
——分明是早已预见了的结局,可为何真到了这时,还会痛地肝肠寸断?
许是从今往后,上天真的再无她的若溟,神坛亦再无净心神君。
那个空缺的位置,将永远搁置在那里。无论是在上天,还是在她的心里。
云霞黯淡,风也歇止,满天灿烂的灵光消散殆尽,潭面之下深重的血液缓缓下沉,颜色也渐渐淡去。
凡间的山川河流再次清晰,街市的灯火绵延万里,却再寻不见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妘不见眼中血丝毕现,固执地盯着逐渐归于平静的落尘潭,鲜血从她的指尖滴下,在桥栏上流出一道蜿蜒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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