祟嘉十五年，宫里头次选拔女官，凡年十三岁至二十岁间，未曾许配人家的民间女子、官眷女子皆可参加。
一共两试，一试才华，二试美貌。
柳春佳就是这时候进宫的。
那年柳春佳十五岁，爹在尚医院当差，乃小小太医一名，连问诊贵人们的资格都没有，只替宫里品级低些的妃嫔看个头疼脑热，或为宫里那些无权无势养老的太妃请个平安脉。
柳春佳的娘是北方女子，爱舞刀耍棍，骑马射箭，力气奇大，徒手能砍开一个西瓜。
一个书生，一个武女，生出了对文武都略懂的柳春佳。
选拔女官第一轮是试才华，主理此次女官选拔的曲娘子对她们要求不高，给了一篇《贞女集》第六章，让她们抄写即可。
柳春佳的字写得不错，还写得最快，一轮试才华，百来个女子中，柳春佳拔得头筹。
此次女官选拔，汾城里大官的女儿们都没来参加，柳春佳获得一轮头筹，自谦是拣了便宜。
若是王宰相的三千金参选，或是李尚书的二千金应选，那还有她柳春佳什么事。
第二轮选美貌，百来人已变成五十余人。
要从这五十余人里，选出甲等美，乙等美，丙等美，并非易事。
这些个女子里，个个面容姣好，她们这些人中的大部分，表面是参选女官，实则是奔着给圣上当宠妃。
自十年前张贵妃入宫，一年后生下皇子，张贵妃便成为专宠，圣上的后宫再没有添新人。
小道消息称，这次皇后一手操办选女官事宜，实则是要选一个模样赛过张贵妃，伶俐的人儿，放在宫内培养着，只等着找机会送到圣上身边，从而取代张贵妃。
柳春佳不知这个小道消息，她一心想当女官，想着终有一日在朝堂上，身穿朝服，与那些大臣站在一起为国效力。
二轮比美之试里，曲娘子分给每人一套妆品，要求她们在脸上画出最好看的妆。
柳春佳旁边坐着的，是自称士大夫周印山的养女段雪神。
段雪神与坐在前面的白斐姬，窃窃私语，交流着当今圣上喜欢什么妆。
“为何要画圣上喜欢的妆容。”柳春佳对镜描着眉，不解问道。
此时曲娘子出去了，没在屋内，整个大堂，只有五十余名参选女官的女子们，连宫里的丫头见她们描妆，甚是枯燥，借口出去烧水，好为她们添茶。
段雪神道：“你难道不知，此次选女官，是皇后想为圣上选一位能人，好取代专宠的张贵妃。”
好家伙，取代张贵妃。
柳春佳放下黛膏，环顾四周这五十来人，先不论皇后培养自己的人，想取代张贵妃能否会成功，单就要成为服侍圣上的女子，柳春佳就不愿。
她是来当官的，不是做困于后宫卷入斗争的妃嫔。
二试比美时间到，一位宫女敲响金锣，示意众人停手。
稍时，曲娘子领着两个丫鬟从外面走进，一睹众美人的风采，眼神匆匆扫过，最后停留在柳春佳的脸上。
曲娘子眼中震惊，她欲开口说话时，外面有太监高喝道：“张贵妃到——”
一听张贵妃来了，房中的人乱作一团，小声私语，面带慌张，连曲娘子的眉头都微皱，双手绞紧抓在了一起。
张贵妃这尊大佛，怎么就不请自来了？
曲娘子到底是宫里人，见多了大场面，比起那些不安的待选女子们，确实要稳重些。
她出声让她们速速站好。
“待贵妃来了，看见你们这样，触怒了贵妃，贵妃命她身边的大太监打折你们的腿，我可护不了。”
曲娘子还说道：“你们都安分点，没让你们吱声，你们就都别说话，要是贵妃让你们说话，你们就说不知道，知道了吗？”
众人声音不一，说了知道。
民间早传遍了，张贵妃是圣上的专宠，性格不好，很跋扈，连色衰年老的皇后都要让这位贵妃几分。
柳春佳站在第三列最后一排的角落，很难被人注意到。
她原是站在这个位置，后来听说张贵妃来了，她就被人挤啊挤，挤到了第一排最显眼的位置站着。
张贵妃身着华丽衣裙入内，柳春佳低着头，只见那颜色艳丽的裙子衣摆好长，拖了地。
在曲娘子的带领下，众人向张贵妃请安问好。
曲娘子说一声，她们跟着说一声。
“张贵妃千岁，玉体安康。”
“张贵妃千岁，玉体安康。”
声音不太统一，传说中跋扈的张贵妃没有说什么，她站在第一排，来回走动巡视了一番，停在柳春佳的面前。
曲娘子的心跟着收紧，掌心攥了一把汗。
“抬起头来。”
贵妃的声音沉稳。
柳春佳依言抬起了头，直视对上了张贵妃的眼，看清了张贵妃的模样。
能成为圣上专宠的嫔妃，并不如想象中美丽妖艳，这一点令柳春佳颇感意外，她以为，能长久霸占一个男人，是凭借脸与身材。
“大胆，贵妃的容貌岂是你这个小小贱民能直视的！”曲娘子厉声吼道。
张贵妃向外挥挥手，站她身边的太监没领会其意思。
这是要把柳春佳拖走？
“贵妃……”
太监还没说得出口，请张贵妃给个明示，张贵妃就说道：“傻子啊，把她拖出去打十棍。”
张贵妃抬手指了下曲娘子，葱白水嫩的手指上，指甲染着色，个个都鲜红。
太监二话不说，立马将曲娘子胳膊一拧，拉出了门。
曲娘子都被扭出了门，门外还传来她鬼哭狼嚎的求饶声。
“贵妃饶命啊——”
张贵妃开启玉口，“再多打五棍子。”
柳春佳对这位跋扈但声音沉稳的贵妃，终于有了认识，她低头，这位贵妃却再次让她抬头。
抬就抬，柳春佳不信自己画了一个丑妆，还能被比自己貌美的张贵妃针对。
见柳春佳听话地抬起头，张贵妃问她叫什么名，多少岁。
柳春佳一一答了。
“别人都画得好看，你画成这样……”张贵妃说着，嫌弃的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柳春佳。
画成这样，还不是为了在第二轮比美中被淘汰。
柳春佳不想当皇帝的女人。
是照实说，还是撒谎？柳春佳挣扎了下，紧咬被涂得乌黑的嘴皮，好逼自己快点说话，别到时说慢了，被这位贵妃让人拖出去，白捡一顿打。
“我、我听说这次选女官，其实是给圣上选女人，我不想当圣上的女人，所以我、我……”
说真话的后果就是，全场待选女子的心都跟着死了。
谁人能料到这外表不憨的柳春佳，实际这般傻、这般憨。
张贵妃也没料到，柳春佳吐露真话。
在这后宫里，人人都戴着一张面具，张贵妃在这后宫里生活得久了，不得不虚情假意起来，戴着一副至死都不肯卸下的面具。
柳春佳的无忌，甚得张贵妃的心意。
她对眼前这位脸蛋画得红红的，嘴唇画得发乌的女子，问道：“你想当女官？”
“是。”柳春佳答道。
“行。”
张贵妃挺直腰板，对身旁的太监道：“查清她的来历，没什么问题的话，不日就送到本宫的宫中，弄个什么小官给她当当。”
“是。”太监应付张贵妃时，张眼去看柳春佳。
柳春佳用脂粉涂得一脸花，被张贵妃钦点当了她华屏宫的女官，柳春佳惊讶的表情显得尤为滑稽。
是欣喜，还是不愿，谁都看不出来。
回宫的路上，柳春佳脑袋嗡嗡响，发晕，一圈又一圈炮仗纸绕着她脑袋转圈。
她是想当朝堂的女官，不是张贵妃宫里的宫女。
还没到家，柳春佳被张贵妃看中要去了华屏宫的事，就已经传到了家中。
爹娘都欢喜，唯有柳春佳闷闷不乐。
“有何不开心的，你真以为你一介女子，能当女官了？往前三百年，往后三百年，都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这次选女官，还不是皇后找了个由头，为圣上选妃子，爹还怕你真选上了，被张贵妃视作眼中钉，这下好了，你被张贵妃要走了，那就留在张贵妃身旁，好好服侍她。”
柳太医舀了一碗汤，放在了柳春佳的面前。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此次选女官是给皇帝选女人，只有柳春佳傻傻不知，天真以为是真的选女官。
是啊，若是选女官，汾城大官的千金们没理由不参加，就算是草包一个，只要开了当女官的这个口子，那些官场上的大佬，定会把自家的女儿们送来。
柳春佳骂自己愚笨，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不说，还误打误撞成了张贵妃宫里的人。
她没成为张贵妃的眼中钉，可成为皇后的眼中钉是无误了。
柳春佳收拾包袱被张贵妃派来的人接去宫里那日，小雨连成线下不停，到了华屏宫高高的门阶下，柳春佳还不小心摔了一跤。
随即，一阵笑声传来。
油纸伞摔开落在一旁，柳春佳坐在湿润黢黑的地面，转头去寻找那笑声的出处。
旁的一位太监拿着伞，遮过柳春佳打湿的头，伸出手去扶跌倒在地的柳春佳，说道：“柳姑娘，那是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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