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七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早了半月。
鹅毛雪片卷着朔风，把京城西市的青石板路盖得严严实实，连街角“文渊斋”的木质牌匾都落了层白霜，檐角垂着的冰棱折射出冷光，倒让这满街的墨色瓦檐添了几分剔透。
南宫洛站在书斋二楼的窗边，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雕花的纹路。他穿了件石青色暗纹锦袍，领口袖口滚着银狐绒边，本该是世家公子的矜贵模样，可那双素来温润的桃花眼，此刻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方才下楼买纸笔时，他瞥见了街角那抹月白色的身影，虽只一瞬，那截露在狐裘外的纤细皓腕、发间垂落的银链流苏，却像一把淬了回忆的针，狠狠扎进他心口。
是沈雪莲。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滚了三年，从前世临终前染血的执念，到重生归来后午夜梦回的牵绊，如今竟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他甚至能清晰记起，前世今日，也是这样的雪天，沈雪莲在这家书斋里寻一本孤本《南华经》，而他那时正被家中琐事缠身，等匆匆赶来时，只看到她乘马车离去的背影，车帘晃动间，唯有那串银链闪了闪，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公子，您要的狼毫笔和云母笺。”店小二捧着纸墨上楼，见南宫洛盯着窗外出神，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天儿冷得邪乎，也就沈小姐那样的雅人，还会冒着雪来寻书。”
南宫洛指尖一紧，猛地回过神。店小二口中的“沈小姐”，自然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女沈雪莲。前世他与她虽同属京中世家子弟，却因性情、圈子不同，交集寥寥，只在几次宴会上远远见过——她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或是与女伴说些诗词，或是独自翻着书，像株长在雪地里的寒梅，清冷又矜贵，让他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后来，他因家族卷入谋逆案，满门抄斩，临刑前那日，他在天牢的铁窗缝里，又看到了那抹月白。沈雪莲站在狱卒身后，隔着重重铁栏，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慌乱与通红，她攥着衣角的手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身旁的侍女拉住，最终只能转身离去。
就是那一眼，让他把那句“心悦”憋了一辈子。
“公子？”店小二见他脸色发白，担忧地唤了声。
“无事。”南宫洛压下翻涌的情绪，接过纸墨，声音有些发哑，“楼下……沈小姐还在？”
“在呢，就在西角的书架那，找一本什么经来着，够了好一会儿了。”店小二说着，又笑了笑，“沈小姐性子好，方才够书时差点摔着，也没恼，就只是红了耳根，瞧着比咱们后院的梅花还娇。”
南宫洛的心猛地一揪。他几乎是立刻转身，脚步有些急切地往楼下走，锦袍的下摆扫过楼梯的木阶，带起细微的声响，却被窗外的风雪声盖过。
他走得极慢，一步一步，像是在踏过前世的遗憾。
书斋一楼很静，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窸窣声，以及窗外风雪敲打窗棂的簌簌声。西角的书架旁，那抹月白果然立在那里——沈雪莲穿着件月白狐裘，狐裘的毛领衬得她脸颊愈发白皙，几缕碎发落在额前，沾了星子般的雪粒，鼻尖冻得微红，却丝毫没影响她的专注。
她正踮着脚，伸手去够最高一层的书架，纤细的手臂举得笔直，月白的衣袖滑落少许，露出一截莹润的皓腕，腕间那串银丝缠珠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极轻的“叮”声，像雪落枝头的轻响。
书架最高一层的角落里，果然立着那本蓝布封皮的《南华经》。她的指尖还差一寸，便能碰到书脊，可脚下的木凳有些不稳，她微微蹙眉，正想再踮高些，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沈姑娘，当心。”
沈雪莲吓了一跳，脚下猛地一晃，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就在她以为要摔在雪地里时，一双温热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
熟悉的檀木香气裹着暖意，瞬间笼罩了她。
她惊得抬眸，撞进一双深邃的桃花眼。
南宫洛正低头看着她，眉头微蹙，眼中满是担忧，连落在肩头的雪粒都忘了拂去。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隔着薄薄的狐裘，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热度，顺着腰间的肌肤，一路烧到耳尖。
“南…南宫公子？”沈雪莲的声音有些发颤，她连忙站直身体，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的触碰，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多…多谢公子。”
南宫洛这才回过神，松开手时，指尖还残留着她腰间的温软触感。他喉结动了动，压下心头的悸动，目光落在她方才够不到的书架上，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刻意放柔的温和：“沈姑娘是在找《南华经》？”
“是…是的。”沈雪莲拢了拢狐裘的领口，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鞋尖，“家中母亲想看，我便来寻一寻。”
“我帮你取。”南宫洛说着，上前一步，抬手便够到了那本《南华经》。蓝布封皮有些陈旧，边角微微卷起，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递到她面前，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她的手很凉，像雪地里的玉，让他忍不住想把她的手拢进自己的掌心暖一暖。
沈雪莲接过书卷，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指腹，又惊得缩了缩，连声道：“多谢公子，麻烦公子了。”
“无妨。”南宫洛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心中又软又涩。前世他总觉得她清冷疏离，如今才知道，她只是性子腼腆，一点小事便能让她红了耳根，像株需要细心呵护的雪莲，哪有半分“疏离”可言？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窗纸上，晕开一片片湿痕。书斋里很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以及风雪声交织在一起。南宫洛看着她垂着眼睫的模样，那股憋了两世的冲动，终于冲破了理智的束缚。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是压不住的郑重，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发麻：“沈姑娘，明日城郊的梅园该初绽了。我让人备了暖炉，还温了些梅酿……你若有空，可否与我一同去赏梅？”
这话一出，沈雪莲猛地抬眸，眼中满是惊讶。
她与南宫洛虽相识，却算不得熟络。京中人人都知，南宫公子性情温和，却素来寡言，极少主动与人邀约，更不必说这般直白地邀请女子赏梅——这在旁人看来，几乎与“示好”无异。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像擂鼓般撞着胸口，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她看着南宫洛的眼睛，那双桃花眼里没有半分戏谑，只有满满的专注与期待，像是盛满了星光，又像是燃着一团火，几乎要将她融化在这目光里。
檐角的冰棱忽然“咔”地一声，断了一截，落在雪地里，溅起细碎的雪沫。
沈雪莲的耳尖更红了，她攥着《南华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好。”
一个“好”字，像一粒石子投进南宫洛的心湖，瞬间激起千层浪。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眼底的沉郁一扫而空，只剩下明亮的光。他看着她泛红的脸颊，看着她垂落的银链，看着窗外漫天的风雪，忽然觉得，这重生一世，真好。
至少这一次，他没再错过。
“那明日辰时，我在沈府门口等你。”南宫洛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雀跃，“我会备好暖轿，不会让你冻着。”
“嗯。”沈雪莲轻轻应着，不敢再看他，转身抱着书卷，几乎是逃也似的往书斋外走。月白的身影穿过风雪，很快便消失在街角，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被后续的雪片慢慢覆盖。
南宫洛站在书斋门口，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嘴角的笑意久久未散。肩头的雪粒已经化了，沾湿了锦袍，可他却丝毫没觉得冷——因为他知道，从明日起，他的世界里，再也不会只有风雪。
他抬手拂去发间的雪，指尖还留着她手背的微凉，心中却燃着一团火，那是迟到了一世的心意，也是这一世，他要牢牢抓住的温暖。
雪还在下，可这一次，南宫洛知道，他等的那个人，终于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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