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唯君例外。
刚才走来餐馆的路上他就发现了,她的微表情时刻都在嫌弃前面两个人的滔滔不绝。说实话,他也嫌弃。
谁能想到,这一贾一马,坐到饭桌上就更肆无忌惮了。也是,根据他的阅人经验,饭桌酒局是他们的主场。
贾某点她的时候,他就看出了她眉眼间的恼怒。果然,自我介绍连名字都省了。他好歹知道她叫许梦闲,想必就是唯梦闲人中间那两个字。
等她介绍完,贾某后面说的话,换个脸皮薄的女孩子,可能当场就挂不住了,她倒是挺镇定,那个“嗯”字从她嘴里吐出来,他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所以,马某一开口,他就抢先截话。
而现在,她那一声嘲讽意外十足的“嗤”自然没有逃过他的耳朵。忽然,他有点好奇,很想听她点评一下马某刚才提到的章惇。
“小章?小章?哈哈哈,年轻人呐!”贾某喊他,意味深长地看他和她一眼,“我看你这气质,我猜你是公务员,对不对?”
她的脸往自己这边微微一侧,也好奇地看了自己一眼。
章唯君笑了笑,算默认。
“哈哈,我就说老贾看人是最准的。”马某大笑。
有了他们两个做示范,那对来自首都的小夫妻和羊城的小情侣似乎也达成了某种默契,每个人都是寥寥数语。奈何贾某和马某渐入佳境,已经不需要观众配合,两人自导自演地活跃了全场。
一顿饭吃完,连领队都被摧残不轻。
所以,当那两人在散场时询问有谁想一起去药店买罐氧气买点葡萄糖备用的时候,连领队在内的七个人,摇头的动作比葫芦娃还整齐。
七个人站成一排,几乎人人目光中都满怀希冀,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呼——”她带头呼出一口气,格外清晰,其他几人都听到了。
而后,就是此起彼伏的“呼呼”声,呼完就是一阵心照不宣的轻笑。
领队:“走吧走吧,药店不远的,咱们赶紧先撤回酒店,别被他们追上了。”
回去的路上,氛围明显好了很多,他依然走在她旁边,二人又是落在最后。他按捺不住,低声问了出来:“刚才那人说章惇是奸臣的时候,你好像不认同。”
“哈?”
章唯君看到,她脸上闪过错愕,似乎在说:你怎么知道?
他想笑,但是又骤然惊觉:不对呀,自己又不是什么猥琐男,怎么老盯着人家女孩看?还研究起人家的表情?
他想起出发之前几个同事的调侃:在城市里封心锁爱的单身男女,一旦进入到某些自然场景中,什么雪山湖泊高原草甸,原始的荷尔蒙自然也会跟着迸发……
章唯君不自然地轻咳两声,掩饰自己刚才的遐思,追问:“那个贾和马,咱们都见识到了。这一路上,我是真不想靠近他们,奈何我是一个人来的,又都是男同志,万一他们非得邀我吃饭拍照什么的,我也太惨了!你看这样好不好,后面几天的行程,我们结盟做个搭子,尽量不让对方落单,好不好?”
他说前面两句的时候,他看到她万分嫌弃地撇撇嘴,等他提到“落单”“搭子”,她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眼神中透着两分激动,连连点头:“你说的对,要是没有你,我就落单了!我得谢谢你!要不这样,我们做个君子约定,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让对方吃饭落单!”
还没到八点,高原的天还没完全黑下去,在朦胧的暮色中,她的眼睛又大又亮,章唯君笑得很灿烂:“行啊,当然,互帮互助嘛。那这位搭子,你给我讲讲,刚才那个自诩大师的马某,为什么说我的本家章惇是奸臣?”
可能是刚成了搭子,她愿意多说两句,脸上不再是轻嗤,而是愤懑不平:“在《宋史》里,章惇确实被放在奸臣列传,但是,我没觉得章惇是奸臣,章惇算哪门子奸臣!”
“哦?那位马大师,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呸!别信他的,他克莱登大学的!就说两个例子,一是宋哲宗死后,刘太后和大臣议立新皇,章惇先提议立简王,被否决,又提议立申王,还被否决,刘太后提议立端王,章惇试图劝谏,说了那句‘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但凡刘太后能听进去一点儿,都不至于立端王赵佶那货!赵佶那货不上位,他儿子赵桓和赵构也就上不了位,宋朝的历史说不定就能改写了!没有这父子三人,也许北地的百姓就不用惨死,妇孺就不用被掳去金国,岳飞也不会含冤而死……”
章唯君挑眉。
“还有一个例子,章惇可是实权宰相,但是他却没有任人唯亲,史书记载他‘不肯以官爵私所亲,四子连登科,独季子章援尝为校书郎’。北宋的进士多难考啊!四个儿子都进士登科,说明章惇这人家教很严格,孩子都没被养废。校书郎那是什么官职?那可是清水得不能再清的职位了,油星子都刮不出一点儿!”
“放到现代来比喻,一个手握人事大权的总理,四个儿子都是通过高考上的清北线,可人家没安排儿子去部委实权岗位工作,反而去当一个图书编辑。这样的人,在现代都难得,更何况在一千多年前的宋朝!所以你说,他怎么会是奸臣呢?”
章唯君是理科生,中学课本上的历史可没有这些弯弯绕的细节,他哪里知道,只好答道:“这么看来,他确实不是。那为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历史的标签嘛,最会骗人了。评价一个历史人物,我坚持孔子的原则,‘听其言,观其行’。后人编史书给一个死人打标签可太容易了,死人又不能跳起来反驳他。但是,总有一些蛛丝马迹会留下来的。这个人曾经做过什么,留下的一些客观证据,一定会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折射出一点点真相的光芒。反正,我是不相信章惇是奸臣的。谁家奸臣能教出四个考上清北的儿子呀!谁家奸臣,在权力不受监督的一千年前,不为家人谋福利呀!”
章唯君深感其然,这不就跟他们办案讲证据一样吗,口供容易瞎编,只有实物证据不会骗人。
章唯君这一晚上睡得支离破碎,夜里醒来了五六次,最后一次,竟然是梦到了章惇醒来的。章惇在梦里质问他:我怎么是奸臣?我凭什么是奸臣?你睁开眼睛看着我,看着我回答,老夫怎么是奸臣?!睁大你的眼睛!
章唯君被迫睁大眼睛:天亮了!
他痛苦地把眼睛闭上,哀嚎:我没说你是奸臣啊!说你奸臣的是马某!你倒是去找他呀!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伸手摸了半天,才摸到手机,又过了半天,才把手机举到眼前:还不到七点半!
章唯君没想到,进高原的第一天竟然失眠了,这觉睡得,比以前忙案子的时候还要稀碎。算了算了,起来吃早饭吧。
洗漱换衣服不到十分钟结束,下到一楼餐厅的时候,就餐区空无一人。也是,领队昨天说了,今早九点半集合,现在还不到八点,谁会这么早来吃早餐!
他在心里刚念完这句,餐厅门口就出现了一个人。
看到许梦闲一脸惊讶、却又不得不朝自己走来的样子,章唯君嘴里的小米粥差点没笑喷出来。
不得不说,他俩是真的有缘。他估计,要不是昨晚说好了做饭搭子,她现在肯定会另挑一张桌子独坐。
章唯君想笑,事实上,确实笑了出来:“早啊,搭子!”他笑眯眯地打招呼。
“哈,早!”
她脸上现在这种笑是不是可以称为皮笑肉不笑?章唯君心里更乐了,昨晚失眠带来的丝丝头痛都减缓了不少。
他吃东西的速度开始放缓,细嚼慢咽地等着她,不一会儿就见她端着满满一盘子食物回来,放下之后又转身走了,他扫了一眼,炒面片、烧麦、蒸饺、玉米,还挺爱吃主食啊。
片刻之后,她端了一碗酥油茶回来,这才坐下认真开吃。
她是真的很喜欢喝酥油茶啊,他要是没记错,昨晚在那家餐馆,她喝了得有三大碗吧。
章唯君心里这么想着,嘴上问了出来。
只见她边吃边点头,说:“酥油茶可以预防和缓解高反,撇开这个功效,我也挺喜欢这个味道的,浓浓的香香的。”说完,捧着碗喝了一大口。
章唯君本来只打了小米粥,见她喝得这么香,忍不住起身也去打了一碗。味道好像确实不错。
见她盘子里的食物在被一一消灭,她打了这么多好像真是为了吃这么多,章唯君忍不住又问:“你这么喜欢吃主食?”
她正在啃玉米,闻言只轻轻瞥了自己一眼:“多吃主食,缓解高反。我昨晚没睡好,夜里醒来好几次,我查了,这就是高反症状,因为缺氧,所以睡不深。”
原来如此啊!他恍然大悟,合着自己昨晚高反了!手里这碗酥油茶瞬间更香了。
两人离开餐厅的时候,竟又遇到了贾某和马某,章唯君点头微笑,算是打了招呼。
贾某尚算正常:“哈哈,小章,还有小徐,哦,小许,挺早啊!”
马某可能是想起昨晚唯独没机会做许姓点评,决定摆个谱找补:“老贾,这你就不懂他们年轻人了,小章和小许昨天才认识,今天就相约吃早饭了!我们果然老了!”
这种**裸的暗示和冒犯,章唯君再有涵养也不想包容,直接冷了脸,又惦记许梦闲脸上挂不住,忙向她看去。
岂料,她直接冲二人冷笑:“是。”然后,就昂着头走了。
是什么?没说。是挺早?是相约吃早饭?还是这两个人老了?
什么都没说,一个“是”加甩脸走了,就是最好的回答。
章唯君见那两个人脸都绿了,自己也笑着走了。
电梯里,章唯君见她还是气鼓鼓的,笑着劝道:“是不是得亏吃早饭的时候先遇到的我?”
她一愣,点点头:“还真是。你高反吗?”
“啊?”章唯君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跳跃,“为什么这么问?”
“猜的,猜你健身,网友说健身的人多半高反,因为基础代谢更高、肌肉耗氧量更大,我算是还经常运动的人,昨晚起了症状,那你应该更严重。所以,你高反吗?”
电梯到八楼,两人走了出来。
章唯君无奈地笑着点头。
“我有葡萄糖,给你拿几包,如果头疼,一会儿可以先冲两包,剩下的,如果白天没什么症状,你可以留着晚上睡觉前喝。”
“好!”
去他的房间要经过她的房间,他在门口等她。只见她哒哒哒地跑进去,他听见箱子打开啪地一声,又是一阵哒哒哒地小跑,她就出现在眼前了,手里攥得满满的。
他赶紧伸手接过,一共六小包,不禁问道:“给我这么多?你够吗?”
她点头,他又问:“怎么突然想起给我葡萄糖?”
她脸色很认真地说:“说好了,我们是搭子。这个贾和马……的德性,一路上肯定很烦。收了我的葡萄糖,还请你路上多多照顾,千万千万记住我们的约定,不要让我吃饭落单,拜托了!”说完,不忘鞠了一躬。
章唯君攥着六包葡萄糖,走回房间关上门了才大笑出声。
笑完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没开水,酒店里的烧水壶,他也不敢用。于是,他掏出手机,打算添加一下自己的搭子,私信问问她:好人做到底,有没有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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