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藏于蒹葭丛的,是镇南王幼子赵棣,赵子安。
他负气离家,且不表为何到了此地,同虞棠碰上,全因自小钟爱养象的他跟上了雄伟的银子,可巧将虞棠同泼皮的争斗看了首尾。
尤其一幕,令他真心大动。
一人一象先是头对头喁喁细语。分开后,两者都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躲了起来。随后小女郎做先锋,一声哨鸣,巨象竟似个躲猫猫的孩子般又机灵地冒出来冲入敌阵。
如此的配合默契,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吧。
他知大象颇具灵性不可肆意呼喝,可从未见过这般懂事乖巧的,不由看得直喊加油,对敢于挑战泼皮、令大象俯首贴耳的“女神”饲象人陡生敬佩。
眼见虞棠被追进芦苇荡,赵棣立即施以援手。他先虚张声势地吓住无赖,随后一把按住窜到身边的虞棠。
女孩在手下微微轻颤,貌似受惊的小白兔,赵棣一怔,赶紧悄然警告道:“别出声!”
见虞棠识趣点头,立即松了手。
虞棠难辨敌友,仅从那一袭紧致讲究的薄绸玄衣汗息中透出的墨香判断,眼前人与泼皮应非一路。
她翻个身,微不可察的往后撤了撤,本想摆个预备起跑的姿势,却手脚一软趴在了地上。
这人又投些石砾,屏气听一阵,显然在防着外面的人。
芦苇荡已恢复惯常的沙沙声。
他再次警觉的四下瞅一瞅,确定无人,就拍拍手站起身。
虞棠也跟着站起来。
赵棣身条健硕挺拔,玉树临风。腰上的蹀躞带一丝不苟,只是衣摆上少许的泥点,还墨布蒙面,带些咄咄逼人的威势。
虞棠意识到刚才弥天的声势是这人所为,那确实帮了她的忙,但因银子不在身边,稳重起见,她低头给赵棣作了一揖,拔开芦苇就要走。
赵棣一时没琢磨出颇具胆色的虞棠究竟是何许人。
她还是个孩子,一根乌黑的发辫燕尾般粗粗垂在脑后,身上软塌的黛绿棉布衣裤虽干净整洁却洗的褪色,胸前胡桃色颈绳与繁复精致已不时兴的三叶兰盘扣错综缠结,微显一丝狼狈。
抬头时,脸颊还粘着淤泥,粉白的肌肤却似不染的荷花,眼眸冰泉样清澈,婷婷玉立,令人眼前一亮。
可躲闪的眼睛不知是羞涩还是胆怯,并不符合“女神”的威风凛凛。
一晃神,赵棣赶紧出声:“请留步!”
他声调颇高,尾音却滑稽地劈了叉。
肃穆的气氛似戳了洞,生了瑕疵。
紧张的虞棠稍显错愕,又扭头瞅过去,见他冷冽的眼神扫过来,还挺了挺腰板,稍一停顿间,冷峻的肃穆感又回来了。
随即听到一段文绉绉的赞美之词:
“恕吾眼拙,观女郎这枚玉珩倒似半壁玉璜,宝光内蕴,雕工更是古意盎然,其啸也歌,清韵脱俗,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吾这般追问,倒是落了下乘,唐突了。”
尚自还在心惊肉跳的虞棠,犹如刚刚还为满地抱粪的蜣螂头痛恶心,突然就如沐春风,被清新和明朗吹散了雾霾。
她被这股风雅感动到了。
对方作揖行礼,虽慧眼识珠认出自己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但眼眸低垂没见贪婪,只是谦逊有礼的表达了赞赏,令虞棠感觉出,他并非觊觎她什么,只是想通过这种礼貌的形式改善有些紧绷的气氛。
虞棠的第一印象,如此精致的语言艺术表演以及规范的仪礼举止动作必是受过严格的训练。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声线起头清亮,尾音却低哑。
虞棠结论,这是个有些伤风正变声的青春期男孩。
不但可爱仗义,还在套近乎。
令人不安的肃穆感悄然变作了强烈灼人的羞涩。
虞棠素以恭谨待温良,此时却似被电了一下,笨拙的失去了自如的应对,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摸摸胸前悬垂的玉璜,本想正常发声,腔调却带了一点鼻音的软糯:
“这是从小就有的,不是买的。”
随之失控的血液汹涌地漫上了双颊,人愈发窘迫,转身就往外走。
她瞬间的脸红令赵棣有些愕然,却放松下来。若想接近大象,需先打通饲象人这关。眼前的女孩害羞又温软,接近应不难。赵棣打定主意,抬脚跟上去。
天光已暗淡,除了风声,四处只余哇声蝉鸣,连远处官道上也阒然沉寂。泼皮已踪迹全无。
“哞!……”
随空气中刮过依稀的奇臭,一声暴戾的象鸣蓦地划过寂静夜空。
虞棠高兴极了,声音立时显出轻快:“你不回家吗?”
紧随而来的赵棣扬手指指一身戾气的银子,见黑暗中那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就一把摘掉面罩,煞有介事道:
“它很危险!女郎且观这许多折断的树枝,以鼻就气,如此狂暴定非正常象宝,女郎确定不需帮助吗?某也养过大象……”
夜色中,十六岁的赵棣不再拘谨,惯常的爽利硬朗中维持和气有礼,虽稚嫩却凤目高鼻,一张脸十分温润清俊,那“破音”的声线也显出几分可爱。
分明是个有范的富家子弟,却自称养大象的行家......
关于银子是否生了病,更是虞棠的疑虑。
不比往日,银子近来性烈如火一点就着,可谓十分暴躁。
比如今日这黑彘郎君,只当面龇牙乱嚎了两声,银子当即爆发,狂吼如雷跳脚疯追,最后虽还记得卷了黑郎君回来为虞棠打牙祭,可那尸身七零八落的尽是窟窿,惨不忍睹,吓得虞棠不敢伸手。
随后一只白脖乌鸦于旁又聒噪两声,银子再次大怒,当即鼻指鸟儿落脚的细叶黄杨,先是一鼻两断,随后根刨株拔。鸟儿羽折而坠,若非虞棠介入,必会丧命。
也就是说,谁敢挑衅,银子就要把它扎几个透心凉!比起以往温文尔雅的做派,银子简直换了个象!
还有昨日,虞棠爬到银子背上采果子,就注意到银子头皮肿了,迂曲浮现出青紫色纹路如条条小蛇游弋至太阳穴,又化作两股粘稠的黑胶水,于双眼下方及两颊侧不停蜿蜒涌出。
干了流,流了干,满脸如龟裂。
如今银子的一张脸仍状若哭花了妆,还散发刺鼻的奇臭。
那味道进到形影不离的虞棠鼻子嘴里,如灌了辣椒水,呛得嗓子都哑了。她一度怀疑银子的脑袋受了重伤化了脓,才会这么臭。
自是银子的病情为大!
她偷瞧几眼仗义自信的赵棣,心里猜,这男孩面带娇贵举止不凡,不像遭了祸事,不会是逃出家找刺激的吧?
两人转过灌木丛,远远望到银子的巨影。它巨耳连扇嘶吼一声,焦躁地快步迎面而来。
天就的雄霸之气扑面而至。
赵棣脚下一顿看向虞棠,不料她已速度极快地窜了出去,如逢亲人般投入了大象的怀抱。
巨象神奇地安静下来,巨大的象鼻柔软地卷住女孩瘦小的腰身轻柔摇荡。一身戾气荡然无存。
赵棣试探地走近,巨象却瞬间耳扇如轮立即反应。他心下更认定这象有灵性,当即立住不动,瞅向依偎着象鼻的虞棠。
小女郎一如既往软声软语:“银子,他不是坏人。”
银子明显听懂了,轻快地摇摇尾巴,沉着转身,带着女孩往湖边走去。
“象君如此伟然雍容,六德之姿,可有名讳?”
赵棣不再掩饰兴奋,时常“破掉”的公鸭嗓变得十分轻快。
“银子!它叫银子,金银的银。”
女孩的音调陡然拔高,清脆如晨曦阳光下的鸟鸣。
“银子!象披灰色,如月下银锭,既有山之巍峨,又存银之璀璨。可谓妙极!”
比较哆啦A象,银子这名字更合虞棠心意,她定是要赚大钱的。如今听到赞美,不禁喜笑颜开,声似银铃。
夜色朦胧,赵棣心中拨云见日快活起来,眼见离目标更近了,怕虞棠不相信自己的本事,他一本正经道:
“吾南翊地赵子安,敢问女郎芳名?”
既然赵子安如此关注银子,虞棠道:“在下虞棠。足下可看出银子是否有恙?”
赵子安果然认真道:
“吾家中亦养有象君,虽不及银子威武,算是小有经验。女郎若不介意,吾以手触探银子肌肤,会对其状况更肯定一些。”
银子十分聪明,除了熟人,从不许任何人触摸。
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银子如此引人注目!不过天这么黑,一个赤手空拳的半大男孩又能做什么呢?
况且,他还称大象为“象君”!是把大象作为人来尊敬的。
虞棠起了好奇心,她回头争得银子同意,就从象鼻上跳下来。
赵子安依旧腰杆笔挺,他搓搓手,又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双手一揖,冲银子弯下腰去。
虞棠自认小门小户事事要学,就睁大眼,心道此地养大象都带这种仪式?正怀疑赵子安要顶礼膜拜时,他施礼完毕,格外谨慎的走近过去。
银子尾巴摇了摇,耳朵都没煽,显然十分配合。
赵子安似乎放了心,从腹壁到鼻子动作十分温柔地抚遍银子皮肤,又毫不嫌弃银子的味道,探头闻了闻它嘴里气味,最后老成道:
“以吾之见,银子并非生病。不过......暴象能如此听话,确是少见。”
说罢退至虞棠身边,饶有兴致地审视银子。
如此简单?虞棠可正等着长篇报告,不免失望:
“我虽无知,却素闻诊病需望闻问切方可全面,望,就是要瞧瞧那身上有没有受伤,问,就是了解它的饮食活动……”
虞棠可是内行,不好糊弄。不过她也不好怪一个做派有板有眼还十分仗义的热心人是骗子,眼下肚子咕咕在叫,她当即不再耽误时间,指挥银子将那黑彘拖到了湖边,准备重新清洗。
“请女郎勿躁!女郎身小,却不忍多坐象君其背,今日沐浴为其擦洗又那般仔细,逐个查看象蹯指隙甲沟。如此挚爱,对银子的了解自是无人可比。
吾见女郎自始至终并未有任何表示,自然是银子并未受伤……”
赵子安耐心详述,虞棠却如黑暗中猛见窥视,陡然打个冷颤,不由大惊:“你一直跟着我?”
“并无!吾素爱象君……只是于附近碰巧看到......这肉淋了尿,光洗可不行。”
觉察自己所为不大光明正大,拍到了马蹄子上,赵子安当下话风急转,声音压低成模糊不清的胸腔共鸣。
说着,身体右偏,左手虚按,右手掌心向内五指并拢,从腰间缓缓摸出一个扁硬的精致物件。长不及一尺,黑色曲柄,流线型雕花刻纹的银色鞘身。
他右手攥柄,左手把持鞘身,华光一闪,竟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刀。
虞棠被这考究精妙的物件与他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吸引,当下警惕,往后一跳。
赵棣挺直的腰板前倾,拿着这光可鉴人的东西对着彘肉一阵比划,左瞧右看,再不似方才的自信流畅,显然不知如何下手。
如观舞台表演,虞棠见他终于束手无策,放下心来。这刀正是眼下所需,赵棣既关心彘排,不妨一起来吃。
她重新走上前,一伸手也握住刀把,温声道:“我来。”
赵子安反射性攥的更紧,语气蓦然高了八度,严厉警告她:“别动!”
容易脸红的虞棠不为所动,也不松手,一字一顿清晰道:
“阁下也许懂得排兵布阵,可对这头野彘,可知该如何下手?”
她实是笃定,这是个不入庖厨的公子哥,只能对着美食原料干瞪眼。
赵子安顿一顿,目光落于二人靠在一起的手上。
虞棠皮肤白皙,手如玉笋,却指若槎枿,掌生茧栗,透着力量。跟看上去的纤细柔弱完全不同。
看着虞棠杏眼圆睁认真的样子,赵子安确定已成功将她的注意力从自己尴尬的行踪上转移开,突然展颜一笑,皓齿如贝,松开了修长的手指,公鸭嗓因柔和关切变得十分好听:
“这刀十分锋利,女郎且小心试试。”
虞棠被那笑容恍了一瞬,只觉眼前冰消花开,粲然生辉,比满山的杜鹃还要耀眼。
她倏地又红了脸,幸有迷蒙夜色遮掩,赶紧垂下眼眸接过刀子找话道:
“赵兄可会生火?”
“以后这种你做不了的事情就交给哥哥我,知道不?”
赵子安眼神铮亮的挺了挺胸脯,抬手揉了揉虞棠的头发。
虞棠有些吃惊,看着他像匹得意的小马,昂首拿出随身的火折子,先围着篝火堆上的巨石转了一圈,又抬头看看离了一丈远的银子,开始尝试了解风向。
原先那处自是生火的最佳位置,眼下只能再选地方,而当着大象面生火定要格外小心。
赵子安正踌躇,突闻哨音悠扬,又见虞棠冲远处的银子举起手,指了指那巨石。银子就慢悠悠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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