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秋,未央宫中却已透出森森寒意。那日,吕后在御苑中巡视,一只不知从何处窜出的黑色獒犬,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竟冲破宦官的阻拦,直扑凤驾。尽管左右惊惶扑救,那畜生的利齿仍狠狠噬咬在她的小腿上,顿时鲜血淋漓,锦袍浸染。
自那日后,吕雉便一病不起。伤口虽经太医悉心调治,却迟迟不见好转,反勾起她多年的沉疴旧疾。她缠绵病榻,精神如将尽的灯盏,一日黯淡过一日。
在她病重的这些时日,未央宫这座巨大的权力牢笼,已然悄悄转变了风向。
审食其等吕氏党羽,往来宫闱的频率愈发勤密,脸上遮掩不住的,是如同热锅蚂蚁般的焦灼。他们伏在榻前,声音低沉而急促地禀报着朝中动向,每一次禀报,都让吕雉的心沉下一分。她知道,他们担心的不仅是她的凤体,更是他们自身乃至整个吕氏一族的荣辱安危。
就连身边侍奉汤药的宫人,那恭敬的姿态里也渐渐透出敷衍。她们的眼神不再全然畏惧,有时在她闭目养神之际,能捕捉到她们交换的、带着窥探与漠然的眼神。这深宫之中,最是懂得察言观色,风将往哪边吹,她们比谁都敏感。
而病榻之外,未央宫的前朝,早已是暗潮汹涌。
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压抑之中。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未央宫那盏风中之烛,彻底熄灭的时刻。
吕雉躺在重重帷幔之后,对这一切洞若观火。她一生都在权力的漩涡中搏杀,太熟悉这种气味,那是猎物即将被分食前,猎手们屏息凝神的味道。
她强撑病体,以铁腕手段更严密地安排着吕家的后路,加封诸吕,掌控南北两军。然而,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延缓之计。她能感觉到,生命正从这具苍老而疼痛的躯体里一点点流逝。
最终,在一个寒风萧瑟的夜晚,她怀着无尽的怨愤与不甘,溘然长逝。
许是这一世怨念太深,太重,她的魂魄并未立刻散去,竟又在生活了一生的宫闱中徘徊了数日。也正因如此,她得以亲眼目睹,在她死后,她苦心经营的吕氏家族,是如何在周勃、陈平等人的谋划下,被刘氏后人以雷霆手段屠戮殆尽。
她飘荡在熟悉的未央宫里,看着子侄亲族的人头滚滚落地,看着吕氏的荣耀转瞬成空。巨大的悲怆与愤怒,让她的魂灵剧烈地颤抖着。她在未央宫中放声痛哭,却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有人能看得到她,她自己更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身死。
随后,她的身体变得轻盈,不由自主地向上升腾,穿过宫檐,越过云层,眼前出现了一道仿佛没有尽头、直伸向天空的云梯。云梯上,密密麻麻排列着向上行走的人影,男女老少皆有,却都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如同被夺去了魂魄的木偶。
她向身边一位穿着素白衣衫的妇人询问:“我们这是去哪里?”那妇人恍若未闻。她又追问前方一个魁梧的壮汉,对方亦毫无反应。吕雉这才惊觉,这漫长的队伍中,似乎只有她,还保有清醒的意识和汹涌的情感。她只得一直往上走,平日里她上这麽高的台阶便会气喘吁吁,而此时她却一点都不觉得累。
不知走了多久,云梯尽头,浮现出巍峨宫殿的轮廓,它们矗立于缥缈云端,样式奇古,光影流转,宛如海市蜃楼,透着一股不真切的虚幻之感。
宫门口,坐着一位面容模糊,白发、白须的老者。那些灵魂经过宫门时,空中突然浮现出一面云状的巨大镜子,浮现出他们的今生。吕雉看到这些人有的虽是杀猪的,却一生顺遂,寿终正寝;有的虽家有万贯,却患有沉疴旧疾,旧疾难愈而亡;有的面容丑陋不堪,却嫁与良善之人,一生幸福美满;有的虽有沉鱼落雁之姿,却一生命运坎坷,难以善终……
老者随后拿出手中一粒红色的药丸,让经过的灵魂一一服下,并叮嘱道:“服下此丸之后,你会丧失今生的记忆,穿过这道宫门,一直往前走,便是你下一世的轮回。”
勿论他们今生如何,此时的他们都如同一具僵尸般一一穿过那道宫门口。
吕雉排队走至老者面前,将满腹的疑问倾泻而出:“为何他们都浑浑噩噩,唯我意识清明?”
老者的声音空灵而淡漠,仿佛自远古传来:“执念深浅,关乎灵明。老夫且问你,回溯此生,心中……可有未解之执念?”
这一问,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吕雉尘封的心扉。她积聚了一生的委屈、辛酸、愤恨与不甘,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口。
吕雉的魂体因激动而泛起涟漪,“确有执念,如山如海!此生嫁与刘邦,虽登临后位,母仪天下,然内心煎熬,如履薄冰,这绝非我吕雉想要的生活!世人口诛笔伐,皆道我阴狠毒辣,可他们何曾经过我的苦楚?!”
“我为他操持家业,侍奉翁姑,在他落草亡命之时,是我独力支撑门庭,身陷图圄之时被粗野之人侵犯,我为他付出全部青春,助他登上帝位,从未有一丝怨言,他却功成之后,弃我如敝履,宠幸戚氏那个妖妇,几度欲废我后位,甚至动摇我盈儿的太子之位!为了他刘氏江山,我硬生生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妙龄女子,熬成了这满手鲜血、被世人唾骂的粗野妇人!”
她的声音在云端激荡,带着泣血般的控诉:“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我吕雉,定不再嫁与刘邦!绝不!”
她的控诉与不甘如同一道符咒,整个海市蜃楼般的云中宫殿浑然间倒塌。
待吕雉醒来时,她猛地从床上坐起,锦被自身上滑落,带起一阵微风。记忆里未央宫的冰冷与绝望还历历在目,此刻的她却身处在出嫁前的闺房之中。
“小姐,你醒了?”趴在床边的丫鬟被惊醒,揉着惺忪睡眼,“明日就是你大喜的日子,可得休息好了。”
明日……大喜的日子……
吕雉忽地掀被下床,走至几案旁,取出漆奁里面的铜镜,铜镜里的女子面容清俊,唇红齿白,皮肤紧致,全然一副妙龄女子的模样。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竟然……竟然恢复了年轻时的容颜,难道她……重生了?而且重生在了出嫁的前一天?
她心口猛然一紧,抓住丫鬟的手腕:“父亲何在?”
“老爷在书房。”丫鬟从未见过眼前的小姐神情如此锐利,她被她望向她的目光这么一灼,便怯怯地答道。
吕雉来不及整理仪容,赤着脚冲向父亲的书房。廊下的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她已经数十年未曾感受过的、属于少女时期的自由气息。
“砰”地一声,她推开了书房的门。
吕文正伏案看着竹简,被这动静惊得抬起头,见到是她,眉头微蹙:“雉儿,成何体统!”
“父亲,”吕雉快步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女儿不嫁刘邦。”
吕文一怔,随即沉下脸:“胡闹!婚事已定,岂容你儿戏!”
“女儿要嫁项羽。”吕雉一字一顿,目光坚定如铁。
书房内一时寂静,吕文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仿佛不认识她一般。眼前的少女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温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吕文压低声音,“项羽是何等人物?那是将门之后,楚国贵族,岂是我们这等人家高攀得起的?”
“正因他是将门之后,女儿才要嫁他。”吕雉向前一步,“父亲不是常说要光耀门楣吗?刘邦不过一介亭长,如何与项氏相比?”
吕文重重放下手中竹简:“刘邦面相贵不可言,我亲自相看,绝不会错!”
“面相?”吕雉冷笑一声,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就因那虚无缥缈的面相,父亲就要断送女儿一生吗?”
吕文神色凝重地看着吕雉,大女儿平日里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从不忤逆,今日不知为何生出嫁给项羽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冷着脸道:“那刘邦虽是区区泗水亭长,却也非我们能得罪之人,明日你就安心待嫁吧。”言罢正欲离开。
吕雉拔下发髻上斜插的金簪,将尖端死死抵在自己咽喉处,金簪瞬间刺破肌肤,渗出一缕鲜红。
“父亲若逼女儿嫁与刘邦,今日便是女儿的死期!”她眼神决绝,没有半分犹疑。
吕文吓得面色惨白,连连摆手:“雉儿!你这是何苦啊!那刘邦虽出身微寒,却面相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吕雉冷笑,眼前闪过前世未央宫中那些冷寂的日夜,闪过戚夫人那双得意洋洋的眼睛,“那刘邦薄情寡恩,女儿宁死不嫁!”
她脑海中是刘邦称帝后对她的冷落,是太子刘盈的懦弱,是吕家最后的凄惨……既然苍天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绝不再走老路!
“我要嫁,就嫁当世英雄项羽!”
吕文震惊地看着女儿,从未见过她如此决绝的模样。他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罢了,你且回去休息,容我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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