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是偷穿了夏衣的冒失鬼,裹着柏油路被晒化的热气往人领子里钻。萧吟站在重点高中的雕花铁栅栏外,攥着帆布包带子的手指紧了紧——包里除了录取通知书,还有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新生奖学金证明,边角被汗浸湿了一点,像片发皱的银杏叶。
校门宽得能并排走三辆校车,门柱上爬着青藤,叶片被晒得发亮。穿蓝白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往里走,有人背着印着动漫人物的书包,有人手里捏着冰棒,说话声混着蝉鸣,嗡嗡地撞进耳朵里。萧吟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又扯了扯旧T恤的衣角,脚步慢得像怕踩碎地上的光斑。
“让让!让让!”
突然有急促的喊声从身后炸开,跟着是链条“哗啦”作响的声音,像有串珠子被猛地扯断。萧吟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股带着皂角香的风刮得踉跄了一下,后背撞在梧桐树干上,帆布包的带子蹭过粗糙的树皮,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她稳住身形回头时,只看见三道骑单车的背影往校门里冲——校服外套都敞着,像三只展翅的灰鸽子,最前头那个男生的白衬衫领口松了两颗扣子,风把他的黑发吹得乱翘,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下颌。他似乎嫌单车蹬得慢,单脚点地往前滑了几米,车把上挂着的黑色书包晃悠悠的,像只没系紧的风筝。
“顾铭久!你再敢在校门口飙车,我就把你车锁传达室!”传达室的王大爷举着搪瓷缸子追出来,缸沿的茶渍晃出个小弧度,吼声惊得树上的蝉都停了半拍。
叫顾铭久的男生回头冲大爷摆了摆手,没说话,嘴角却勾着点漫不经心的笑。阳光落在他侧脸上,能看清他眼尾那颗小小的痣,还有耳后被风吹起来的碎发。他把车拐进旁边的停车区,车还没停稳就长腿一跨跳下来,书包往车座上一扔,双手插着兜往教学楼走,连校服拉链都懒得拉,背影都透着股“不好惹”的张扬。
萧吟站在原地,指尖蹭了蹭帆布包带子上被蹭出的灰印,轻轻蹙了下眉。旁边有两个女生抱着新书路过,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还是飘进了她耳朵:“是顾铭久哎!听说他是顾家小儿子,就是那个开发了CBD的顾家!”“难怪这么拽,我姐去年教过他初中,说他中考是花钱进来的,数学才考了三十分……”
原来如此。萧吟收回目光,把奖学金证明又往包里塞了塞,指尖碰到包底的旧钢笔——笔杆上的漆掉了一块,是她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她和他,大概就像这支旧钢笔和他那个晃悠悠的名牌书包,是这所学校里最不相干的两种东西。
报到处挤了不少人,风扇在头顶“嗡嗡”转,吹不散满屋子的热气。萧吟排了快二十分钟的队,前面的女生正和老师说笑,说自己暑假去了迪士尼,书包上挂着的星黛露挂件晃来晃去。轮到她时,她把材料递过去,声音有点轻:“老师好,我叫萧吟。”
负责登记的女老师推了推眼镜,拿起她的奖学金证明看了看,抬头时笑了,眼角的细纹弯成月牙:“萧吟啊,我知道你,中考全市第三,厉害。去三班报道吧,班主任李老师在教室等着呢,就三楼最里头那个。”
萧吟道了谢,抱着刚领的新书往教学楼走。楼梯扶手被晒得发烫,她指尖刚碰到就缩了回来。三楼的走廊里飘着粉笔灰的味道,三班的门敞着,喧闹声像潮水似的涌出来——有男生在扔橡皮,有女生在互相试戴发绳,还有人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指着操场喊“那是不是李老师?”
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教室里“砰”的一声,像是书被狠狠摔在了桌子上。
“顾铭久!你能不能坐好?开学第一天就往桌子上爬,想当猴子?”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讲台上,手里捏着粉笔,脸色有点黑——正是刚才报到处老师提过的李主任,原来也是三班的班主任。
萧吟往里瞥了一眼,正对上那个刚从课桌上跳下来的男生——就是校门口那个骑单车的顾铭久。他拍了拍牛仔裤上的灰,没应声,却冲旁边座位的男生挤了挤眼睛,嘴角还挂着笑,虎牙尖若隐隐现,显然没把老师的话当回事。他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窗,桌子上空荡荡的,连本新书都没有,只有个黑色的手机倒扣着,和周围堆满课本的同学格格不入,像幅画里多出来的墨点。
“新来的同学?进来吧。”李老师看见了她,语气缓和了些,手里的粉笔也放了下来。
萧吟应声走进去,教室里的喧闹声像被掐了开关似的顿了顿,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好奇的,有打量的,还有顾铭久旁边那个男生,干脆冲她吹了声轻哨,被顾铭久用胳膊肘怼了一下。她走到讲台上,接过李老师递来的花名册:“找个空位坐下吧,暂时先随便坐,等会儿排固定座位。”
教室里只剩几个空位,大多零散地插在中间。萧吟扫了一眼,第三排靠过道有个空位,她刚要迈步,就听见李老师突然说:“等等,萧吟,你成绩好,先坐顾铭久前面那个位置吧。”
他指了指最后一排靠前的那个空位,正好在顾铭久正前方。“你帮我盯盯他,上课别让他睡觉,作业也催着点。”
萧吟的脚步顿住了。她下意识看向最后一排,顾铭久也正看着她,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点戏谑,像在看什么有趣的新鲜事。他旁边的男生凑过去跟他咬耳朵,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有几个字飘了过来:
“……这学霸看着挺乖,能管得住你?”
“谁知道呢,”顾铭久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试试不就知道了。”
萧吟攥了攥怀里的新书,书角硌得手心有点疼。她没说话,默默地走到那个空位坐下。椅子是凉的,刚把书包塞进桌洞,后桌就传来“咚”的一声——顾铭久把脚搭在了她的椅子腿上,椅子被顶得晃了晃,连带着她放在桌沿的铅笔都滚了下去。
铅笔“咕噜噜”滚到顾铭久脚边,他弯腰捡了起来。笔杆上掉漆的地方很显眼,他捏着笔转了两圈,抬眼看向萧吟的背影,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同学,椅子借个地儿放脚,不介意吧?”
萧吟回头时,正看见他指尖捏着那支旧铅笔,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手背上,把他的指节照得很清晰。他的眼睛很亮,像盛了夏末的碎光,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介意。”萧吟接过铅笔,声音轻轻的,却很清楚,“椅子是用来坐的,不是放脚的。”
顾铭久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她会直接拒绝。他旁边的男生“嗤”地笑了出来,刚要说话,就被顾铭久用眼神制止了。他把脚收了回去,双手枕在脑后,往后靠在椅背上,椅子腿“吱呀”响了一声:“行,听学霸的。”
萧吟没再理他,拿出课本小心地在封面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钢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窗外的蝉又开始叫了,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课本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
身后安静了没多久,就传来翻书的声音——顾铭久大概是觉得无聊,把同桌的语文书抢了过去,哗啦啦翻得飞快。萧吟没在意,直到一张纸条从后桌递过来,轻轻落在她的课本上。
纸条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缘毛毛糙糙的,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一行字,字迹张扬得像要跳出纸页:“喂,学霸,你叫萧吟?名字挺好听,跟念诗似的。”
萧吟看着那张纸条,手指顿了顿。她没回头,也没回信,只是把纸条轻轻推了回去,继续低头看课本上的《诗经》,可“关关雎鸠”四个字怎么看都有点模糊。
过了一会儿,纸条又被递了过来。这次上面没写字,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猫——圆脑袋,三角耳朵,尾巴翘得老高,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对话框,里面写着:“别这么冷淡嘛,以后就是前后桌了,总得认识认识。我叫顾铭久,你记住了。”
萧吟实在没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顾铭久正托着腮看她,见她回头,眼睛弯了弯,笑得有点痞气:“怎么?我画的猫不好看?”
“上课不能传纸条。”萧吟板着脸说,耳根却有点热。
“这不是还没上课嘛,”顾铭久指了指讲台上正在整理名单的李老师,声音压得更低了,“而且,认识新同学,比看那本破书有意思多了。”
他说话时,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耳尖,带着点薄荷糖的味道。萧吟猛地转回头,心脏“咚咚”跳得飞快,像有只小鼓在胸腔里敲。她拿起笔,在课本的空白处轻轻画了个小小的叉——提醒自己,离后桌这个叫顾铭久的男生,远一点。
可她不知道,窗外的蝉鸣那么吵,阳光那么暖,有些距离一旦被安排好,就由不得她往后退。就像此刻,顾铭久看着她发红的耳根,偷偷在心里勾了勾唇角——这个板着脸的小学霸,好像也没那么无趣。他拿起笔,在纸条背面又画了只更丑的猫,准备等会儿再递过去。
讲台上班主任终于清了清嗓子:“安静了同学们,我们现在排一下座位……”
萧吟的心提了起来,悄悄往后桌瞥了一眼。顾铭久正冲她做鬼脸,见她看过来,赶紧坐直了,假装在认真听讲,耳朵却悄悄红了。
蝉鸣还在继续,风从窗户钻进来,吹动了课本的页码。前后桌的距离不过半米,却像隔着一整个夏天,又像……马上就要被蝉鸣撞碎的,很近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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