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会课的风波,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并且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凝固成了坚冰。
李贺白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原来偶尔还会和他讨论问题的同学,现在看见他走近,便会像避开瘟疫一样,迅速结束谈话,或者干脆移开视线,假装没有看到他。课间,他的座位周围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真空地带,热闹和谈笑是别人的,与他无关。收发作业时,轮到他那组,总会出现一些微妙的延迟和混乱,仿佛他的名字带着某种不洁。
去食堂吃饭,成了每天最难熬的时刻之一。原本还能和同桌以及周明坐在一桌,虽然话不多,但至少有个固定的位置。现在,当他端着餐盘走过去时,要么是座位已经被占满,要么是原本坐在那里的同学会迅速找借口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占据着长桌的一端,沉默地咀嚼着味同嚼蜡的食物,听着另一端传来的、与他无关的笑语喧哗。
这是一种全方位的、无声的孤立和冷落。它并非激烈的冲突,却比直接的辱骂更让人窒息。它以班长方昊为核心,迅速得到了班里绝大多数男生,甚至大部分女生的响应。方昊的人缘和影响力,远非李贺白这个“背景板”可比。他的态度,就是班级里的风向标。
李贺白试图用学习来筑起一座堡垒。他更加疯狂地投入到题海之中,从早到晚,除了必要的活动,几乎不离开座位。厚厚的习题集和试卷,成了他唯一的庇护所。只有在那些抽象的数字、符号和公式里,他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冰冷和残酷。但这并不能带来任何温暖,反而更像是一种悲壮的、无人喝彩的独舞。
而最让他感到刺骨寒意的,是周明的变化。
周明,是他进入高中以来,唯一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他们家住得不远,曾一起骑着单车穿过清晨的薄雾,也曾在天台上分享过不为人的烦恼和憧憬。周明性格外向,有时甚至有些莽撞,但李贺白一直认为,在那副大大咧咧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足够理解他的心。
风暴伊始,周明还试图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依旧会在上下课的路上等李贺白,吃饭时也会偶尔坐在他旁边,虽然话明显少了,眼神也常常躲闪。李贺白曾一度将这视为一种无声的支持,心里存着一丝微弱的感激。
但很快,这微弱的火苗也被现实的冷水浇熄。周明等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吃饭时更多时候是挤到了方昊那群人的圈子里,即使偶尔坐在李贺白旁边,也总是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或者目光游移地看着别处,避免与他对视。两人之间的沉默,不再是以前的默契,而是一种令人尴尬的、充满隔阂的沉重。
李贺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无形的鸿沟在一天天加深、加宽。他看着周明和方昊他们勾肩搭背、谈笑风生的背影,心里像被细密冰冷的针反复刺扎,那种疼痛,绵长而尖锐,远比方昊的威胁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曾鼓起勇气,在一次回宿舍的路上,试图叫住周明:“周明,我们……聊聊?”
周明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应道:“啊?没什么好聊的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说完,便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留下李贺白一个人站在逐渐昏暗的走廊里,像个被遗弃的傻瓜。
那种刻意的、迫不及待的回避,像一盆冰水,将他最后一点期望也浇灭了。
真正的决裂,发生在一个周六的下午。
连续一周的阴霾天气终于放晴,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课桌上,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暖意。班级里弥漫着周末特有的躁动和松懈,不少人已经计划着出去放松。李贺白却依旧埋首在题海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抵御那无处不在的孤寂。
周明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只羽毛球拍和一筒崭新的羽毛球。他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仿佛回到了从前的、过于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在李贺白看来,显得格外刺眼和虚假。
“贺白!别学了别学了!”周明的声音也比平时高亢,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热情,“你看外面天气多好!走,打球去!好久没活动了,骨头都快生锈了!”
李贺白抬起头,看着周明脸上那陌生的笑容,心里涌起的不是往日的轻松,而是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抗拒和疲惫。他不想去。他不想在阳光下,在可能遇到其他同学的球场边,和周明进行一场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充满隔阂的运动。那只会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和可悲,像个小丑一样,配合着对方演出“友谊如初”的戏码。
“我不想去。”他低下头,声音沉闷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你自己去吧,或者找别人。我想把这道题做完。”
“别啊!”周明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李贺白感到疼痛,用力将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就打一会儿!放松一下脑子!你看你都快学成书呆子了!”
周明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粗暴,仿佛不是在邀请,而是在执行某种任务,或者是在发泄某种情绪。周围已经有几个同学看了过来,带着看热闹的神情。李贺白不想在教室里拉扯,引起更多的注目和议论,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挣扎了一下,想甩开周明的手,但周明抓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走吧!别磨蹭了!”周明半拖半拽地,强行将他拉出了教室,连他桌上的笔滚落在地都无暇顾及。
阳光有些刺眼,操场上弥漫着塑胶跑道被雨水浸泡后又晒干的特有气味。羽毛球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俩。远处篮球场上传来阵阵喧哗,更衬得此处的寂静有些诡异。
开局的气氛就凝滞得如同结了冰。李贺白心不在焉,握着拍子的手感觉绵软无力。他的思绪根本无法集中在那个白色的小球上,脑子里还在回旋着未解出的数学题,回旋着教室里那些冷漠的目光,回旋着周明此刻这令人极度不适的“热情”和隐藏在笑容下的不耐烦。他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挥拍的动作僵硬而敷衍,球要么软绵绵地撞在网带上,要么直接飞出边界。
周明起初还试图调动气氛,故意打出一些好接的球,喊着“好球”,即使那球毫无质量,但他的笑容越来越勉强,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李贺白的消极和敷衍,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原本可能就不多的兴致,或者,他需要的根本就不是打球,而是某种形式的“和解”表演,而李贺白的不配合,无疑戳破了他的预设。
又一个球,李贺白只是象征性地伸了拍子,球速慢得像是在散步,轻飘飘地落在自己场地的中场。
“喂!李贺白!”
周明终于爆发了。他猛地将手中的球拍往地上一摔!塑胶拍框与地面撞击,发出“嘭”的一声沉闷巨响,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羽毛球从拍面上弹跳开来,无助地滚到一边。
“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周明涨红了脸,额头上青筋暴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着李贺白的鼻子吼道,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我好心好意拉你出来活动,你就给我摆这副死鱼样子看?啊?不愿意来你他妈直说啊!装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呢?我欠你的吗?!”
李贺白握着球拍,僵立在原地,看着暴怒的周明,看着地上那只因为剧烈撞击而明显裂开、无法再使用的球拍,心里一片冰封的荒芜。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想说什么?解释他承受的压力?质问周明的疏远?还是为自己这糟糕的表现道歉?……似乎都没有意义了。所有的言语,在眼前这**裸的愤怒和指责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他的沉默,仿佛更加激怒了周明。
“行!你清高!你了不起!就你他妈最委屈!全世界都对不起你李贺白!”周明弯下腰,捡起自己那只好拍的球拍,看也没看李贺白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决绝,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他的眼睛,“我告诉你,我受够了!受够了你这种要死不活的态度!”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重,踩在塑胶场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李贺白的心上,带着毫不留恋的决绝,很快消失在操场通往宿舍楼的方向。
阳光下,只剩下李贺白一个人,和他脚边那只残破的球拍,以及那个孤零零的、白色的羽毛球。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像拾起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捡起了那只摔坏的拍子和那个羽毛球。拍框的裂痕狰狞,宣告着一段关系的彻底破碎。他拿着它们,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宿舍楼。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那影子孤独得像是被遗弃在时光角落里的剪影。
当晚,晚自习结束后,李贺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306宿舍。舍友们正在讨论游戏,喧闹声充斥着他的耳膜,却又仿佛离他很远。他默默地洗漱,准备上床,却在掀开枕头时,发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略显皱巴的纸条。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于是屏住了呼吸,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打开了那张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而用力,横撇竖捺都带着一股狠劲,几乎要划破纸背,充分显示了书写者落笔时汹涌的、毫不掩饰的恶意:“李贺白,我他妈以前真是眼睛瞎了,才把你这种玩意当朋友!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屁大点的纪律委员吗?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在班会上装逼出头很爽是吧?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显得你多正直、多牛逼?
你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跟个瘟神一样,谁沾上谁倒霉!我告诉你,我他妈受够了!受够了你那副全世界都欠你的表情,受够了你带来的这些破事!从今天起,我跟你一刀两断!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谁也不认识谁!别再跟我说话,我看见你就觉得恶心!”
没有署名,但那每一个字,每一笔划,李贺白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曾经,这张纸的主人,用同样的笔迹,给他传过写着趣事的小纸条,写过生日祝福,一起规划过寒假的出游……
而现在,这些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烫在他的心口,发出“嗤嗤”的、皮焦肉烂的声响。极尽的侮辱和谩骂,像淬了毒的冰锥,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点关于友情的、残存的、微弱的星火,也彻底击碎、冻结。
他捏着纸条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种巨大的、荒诞的、令人作呕的悲哀席卷了他,让他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痛感。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缓缓地,将纸条揉成一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把它捏碎,捏成粉末。
最终,他走到垃圾桶边,松开了手。纸团落进去,混在废纸和果皮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像他心中,某些东西,彻底死去时一样,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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