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燎原此刻感受到真实而迟来的危险。
感觉一直都在，只是在此刻突然地具象化，世家各怀鬼胎，交织出成形的网，想要网住一条大鱼。
身份尊贵而又一无所知的乐燎原是他们推波助澜最好用的筹码。
世家借他发出逼迫的信号，乐昭郎亦隔着他和世家对峙。
乐燎原在更大的诱惑前适可而止，提醒他们：“还是先看看夫人吧。”
年轻的慧夫人依旧隐忍，站在人牙子身后，甘心当一个货物。
至少看起来很甘心。
她在偷偷打量过往的人群，乐燎原对她的动作因为了解所以极度敏感，若是碰上看着就不好伺候的，她的神态就会在无形之间更加呆板木讷，配上越发凌乱的头发，无限降低自己被相中的可能性，若是有看的过眼的，就会非常迅疾而不留痕迹地先打量一眼。
人牙子在极力推销她：“刚收的贱籍，是伺候过大官的，青春年少，买回去做劳役做小妾都很划算！”
何冲冲仍然看着想打人。
乐燎原则想的是，传闻中说慧夫人是人间文官之后，虽然偏颇，但也不算纯属虚构。
冯原落一味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显然对即将出现的何犹在更感兴趣。
乐燎原没有见过何犹在，按理说冯原落也没有见过，在何冲冲眼睛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同时看到了长街尽头的何犹在。
何冲冲就像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气度截然不同，要是把话说的刻薄些，实在很难想象风度翩翩的何犹在能生出何冲冲这样一个儿子。
因为慧夫人长相并不出众，何犹在又是被雷劈死的，乐燎原还以为何犹在是个莽夫。
乐燎原看向冯原落，冯原落自何犹在缓缓看回乐燎原。
冯原落自诩好色，实不欺人。乐燎原思及此处，噗嗤一声笑了。
“……”冯原落哪能不知道乐燎原的心思，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不觉得何犹在和慧夫人越发不般配吗？”
何冲冲不悦：“你们说什么小话不能让我听得？”
乐燎原只觉得一个两个都是祖宗，没有分别，也知道冯原落是故意的，干脆指了指冯原落，把责任都甩出去了，反正何冲冲对他亲近，只会更乐得和冯原落算账。
冯原落刻意的撩了撩头发，说：“没什么不能听得，我在夸你父相貌英俊，胜过你千倍万倍。”
“你……”何冲冲瞪大了眼睛，硬是挤出了一句：“那是自然！”
转眼何犹在已至眼前，比起传闻中何犹在直奔买人而来，他似乎对这里更多好奇。慧夫人在他停下脚步的时候抬起头，看了一眼又飞速地低下去，这个举动成功引起了何犹在的注意，这时候人牙子已经围上去推销不停了。
慧夫人站在后面，一味看着，沾了灰尘的黑脸上眼睛越发白了，是人牙子所不喜欢的，亮的惊人的样子。
何犹在当然看得到她。
这一眼便挪不开了，人牙子借机开价，何犹在怔怔的——好似一见钟情，感觉又不完全。
慧夫人坚韧可怜地说了两个字：“……救我。”
钱对何犹在来说不是问题，站在慧夫人的角度，她的人生远比替何犹在省一些钱来的重要。
何犹在比慧夫人懵，半天才挤出一句：“我带你去买衣服。”
慧夫人没有推辞，反而说：“我还想洗个澡。”
“那是自然。”何犹在连忙点头，看起来想说什么，一直等到慧夫人焕然一新出来，才又干巴巴找了话题：“衣服可还合身？”
慧夫人仍是乖巧而小心的，说：“……和大人府中是一样的。”
原不是见色起意，而是早有相交。
反而说的通了。
唯独慧夫人的样子，在乐燎原看来实在有些做作了，大约慧夫人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富贵出身而尚不了解的何犹在会吃这套。
冯原落不动声色地示意乐燎原去看何冲冲，乐燎原不用看就知道，慧夫人赌对了。
很对。
唯独有一点，慧夫人把自个儿的盘算摆的那么明显，揭穿了她和何犹在爱情的本质，何冲冲又该怎么办？
何犹在不敢问的太急太明显：“府中人口，都无了？”
慧夫人不说话只是点头。
何犹在呆立不动，在房间里先是转了几圈，才把提着的那口气长长地吐了，强装一种释怀：“……大人于文画有大才，我那时就该劝他勿要一心扑在不适合自己的路上，倾轧难测，实在可惜。你活着就好，就好。”
“大人一直记得公子的喜好，那副仕女图，藏在城西的一处地界……”
何犹在登时眼睛亮了亮。
慧夫人带着何犹在去取画，乐燎原三个人跟着后面，冯原落问何冲冲：“你家可有这么一幅画？”
何冲冲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何况他和冯原落说话语气从来都算不上好：“我简直闻所未闻，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啊。”
冯原落说：“这可是你父母的定情之画。”
“休得胡言乱语。”乐燎原看了一眼何冲冲才说：“刚刚都说了，是仕女图。”
“画上当然不是夫人。”冯原落说：“只是何犹在救了夫人多半不会带她在身边，有此图，就不一样了。”
何冲冲说：“你什么意思？”
冯原落摊了摊手，以示偃旗息鼓。
乐燎原左看看右看看，连叹气都不能随心所欲，他可不想受这个窝囊气，一巴掌拍在冯原落后颈。冯原落一怔，何冲冲呆了一秒，立刻得意忘形地笑了。
冯原落把手一指，问何冲冲：“还笑的出来吗？”
慧夫人已经把仕女图从城西庙宇的后墙中取出了，画中人缓缓出现，单论美貌，的确胜过慧夫人许多。
何冲冲笑容僵在脸上，也没让它掉下来，就这么似是而非地挂着。
乐燎原问冯原落：“你认得？”
冯原落直接凑了上去，他看画下的印章和题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何犹在就从慧夫人手中接过了这幅画。
虽然境中人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但是冯原落还是谨慎的退了回来，跃跃欲试跟上的何冲冲也不得不作罢。
何犹在文人习性，尤其和慧夫人男女之别，无甚私交，就像是生怕吓到了她：“大人对画中人……”
这种做派急得是看戏的三个人，冯原落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乐燎原说：“何犹在对画中人未必是男女之情。”
声音虽小，奈何场面安静，还是落到了何冲冲耳朵里。他意外地没有出声，只是自然站立的动作改为双手抱胸，随即又放下，看得出心神不宁。
想要的答案没有出现，何犹在收起画，转而带着慧夫人又回到了兖州城中。这一次没有入住客栈，而是住到了一处何氏私产。这地方久未住人，灰尘颇多，何犹在想去找人帮忙，慧夫人一看天色将晚，索性自己动起手来。
何犹在看她伶俐，也就不在阻拦。
这不是何犹在温和公子哥的做派，冯原落言简意赅：“他心中有事，他是想在兖州多住几日了。”
何犹在想在兖州停留，多半是为了找那画中女子。
乐燎原斟酌了一下才说：“我瞧着并非男女之情……”
乐燎原不是为了何冲冲好过，他是真的有疑问。冯原落瞥一眼何冲冲，声音刻意放大：“印章和题字没看出什么，倒是仕女在图中脚不沾地。”
乐燎原不过开画时惊鸿一瞥，此等细节的确只有靠近的冯原落看得到，或者说只有心思细腻的冯原落看得到。但何犹在一直称赞慧夫人原先主人家的画技，不是失误，便只能是和修真界有关了。
何犹在因此和凡人结缘倒也说得通。
何犹在此刻临窗对月，只剩忧愁。
何冲冲忽然开口：“你瞧还像吗？”
乐燎原一下子差点没有反应过来，何冲冲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颤，乐燎原定了定神，说：“不像。”
冯原落说：“你明知道他怕的不是这个。”
何冲冲还算平静，说：“不如说出来，让大家一起怕怕。”
冯原落嗤了一声，说：“我可不怕。”
捉迷藏一般的话语，何冲冲问乐燎原：“听不懂我告诉你。”
乐燎原连忙摆手，只得说：“既然有忌讳，便不要轻易开口罢。”
无非是桩桩件件，又指向郁都罢了。
修真界叫的上名字的人家，何犹在不会不知道，与凡人混居至此，而又能让他挂念的——也就是说，并非如慧夫人在何氏大集上说的那般，至少世家对郁都后裔留存的事情心知肚明。
不对。
冯原落曾经说过，世家在前几年纷纷飞进鸦雀，直指郁都旧事。冯原落觉得慧夫人就是源头，那慧夫人的知觉也可以说就是来源此处。
二者皆有可能，可惜何犹在看着今晚是不会再说话了。
乐燎原笑了一下，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画中人极美，那里的人素以美貌出名吗？”
冯原落也笑，不知道在笑乐燎原突如其来的谨慎还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他一贯心思跳脱，难以捉摸。
冯原落正要开口，何冲冲先答了：“是吧，我记得好像王室娶过什么修真界第一美人，大抵是不会差的。”
冯原落睨他一眼，仍是悠哉悠哉：“大概还真是比你强一点，吃味了？”
眼前一个是目下无尘的冯原落，一个是横冲直撞的何冲冲，乐燎原无招胜有招，直言：“美人出众，见之难忘，当真可以如蝼蚁苟且偷生？”
如此鲜明特征，世家若有意，必不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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