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道:“不见一见,怎知就丑?”
韩渐将挂轴还给崔嬷嬷,“总归要见,阿娘又何必叫我看画?孩儿有事,须得去趟衙署。”
“慢着,”杨夫人叫住他,“你若没旁的心思,这回便由我们做主。”
韩渐转过身,“阿娘,我……”
杨夫人打断他道:“渐儿,你一再推脱,莫不是为了玉霓?”
韩渐脸色立时一变,“与她无关!”
“那就好,你们的事我多少知道些,纵她有错在先,娶她为妻也是你拿的主意,不该全怪在她头上,既已和离,往后各自嫁娶,两不相干,她趁着年轻,尽早另寻个夫家,你不可为难她。”
“阿娘说笑了,”韩渐勾起唇角,眸中却无笑意,“我为难她作甚?”
玉霓打了个喷嚏,远远见门外蹲了个人,脸朝下埋在臂弯,看衣着似是孟季澧。
“三郎?”
那郎君抬起头,果然是孟季澧,见了她,似有些不敢信,目光直直锁着她,慢慢站起身来。
玉霓奇道:“怎没去上直?”
孟季澧一脸失魂落魄,“我以为姐姐走了。”
玉霓穿过庭院往屋里走,“去崇业坊看我阿兄了。”
孟季澧喃喃道:“我怎没想到?”
玉霓推开堂屋门,荼荼一下蹿了过来,蹭着跳着,直往她身上扑,她笑着抱起它,点了点它的鼻尖。
孟季澧呆站着,“姐姐,阿兄可是嫌弃我?”
玉霓心知温为之嫌人家文弱,口中却道:“他是个粗人,自小好舞枪弄棒,不善读书,没怎与读书人来往,有些隔膜罢了。”
孟季澧黯然道:“阿兄想必与韩将军极是投契。”
玉霓嗯了声,“他二人相识多年,自是比旁人亲厚些。”
“除了枪棒,阿兄还有甚喜好?”
玉霓先是摇头,想想又笑道:“好酒算么?”
“三郎莫要多费心思,阿兄他性子爽直,不必刻意讨好。”
孟季澧不知可听进去了,只朝她点点头。
他一走,玉霓回房更衣,拉开柜门便觉不对劲。
因想着不过两间旧屋,便是有贼也偷不到这里,她一向只将铜锁挂于锁环,留着钥匙,现下那铜锁却在一旁木箱上放着。
清点过存放银钱首饰的匣子,又一样没少,倘遭了贼,怎会放过贵重物什?
兴许是她记岔了,昨日出门匆忙,忘了挂锁。
她将换下的衣裳洗了洗,原要去趟东市,怎知没去成,孟季澧病了。
又是请郎中,又是抓药、煎药,一通忙活,到家躺下已过了亥时。
接连两日睡得迟,浅浅睡过一觉,却又醒了,伸手一摸,荼荼没在枕边。随即后知后觉地听见一阵压低的呜呜声,荼荼吓着时便是这般。
不等她点起灯查看,门吱呀一响,被人从外推开。
玉霓霎时吓得睡意全无,心突突挤在了嗓子眼,挣不出,退不回。
不可出声!东家孟季澧病着,夜间吃过药,睡得正沉,西家住着年迈耳背的老翁阿婆,便是拼了命叫喊,也没人听得见。
贼人夜闯多为财,她不出声,或可躲过此劫。
荼荼似乎就在门后,贼进了屋,仍只呜呜着,不敢大叫。
那贼全没将它放在眼里,漆黑的身影异常高大,稍稍低头才过了门,直起身站定,越发衬得卧房局促。
玉霓太阳穴隐隐发胀,血液奔涌叫嚣,几欲冲破脉管,她双目紧闭,长吸了口气,颤抖着慢慢吐出,一只手摸到床铺里侧,攥住墙边的瓷枕。
脚步声响起,一下一下,沉稳有力,不见分毫做贼的心虚。
地方只这点大,两三步便到了床前,稍站站,竟在床沿坐下了。
玉霓心口怦怦急跳,额上沁出冷汗,四肢百骸好似淌过结满冰碴的血液,寒意遍布。她强忍住睁眼的冲动,悄悄捏紧了瓷枕。
这关口,她奇异地分出神来,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沉水香气,混着些熏衣的甘松香。
杨夫人礼佛的小佛堂便是燃这岭南崖香,甘松味亦不陌生,融合二者的……除了韩渐,再想不到旁人。到归义坊行窃的贼人断断用不起这两味香。
他来做什么?
没等她多想,唇上忽地一热,被他拿手指摁住了,指腹的薄茧磨得她唇瓣微微发麻。
玉霓睫毛颤了颤,待那只手移开,未及松口气,那手又往下,摸到了颈侧,流连不去,似在琢磨自哪处掐断最是省力。
荼荼发出细小的呜噜声,听着是跳上了床,又不敢靠太近,只盘踞在床尾与他对峙。
玉霓屏住呼吸,面颊忽被一阵熟悉的温热气息拂动着,是他俯身逼近了她,她虽闭着眼,仍觉被他紧紧盯着,可四下里黑漆漆的,见不着甚。
她手臂上起了层鸡皮疙瘩,正迟疑可要借翻身摆脱他,他收回手,直起了身。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吱呀一声重新合上。
等了片刻,估摸着人走远了,她才猛地坐起身,按着前襟大口喘息,犹如溺水濒死之人陡然浮出了水面。
这一夜战战兢兢,几乎没怎睡,一早起来,迷迷糊糊伸手往床畔摸,怎知摸了个空。小衣呢?睡前明明搁在小几上的。
莫不是韩渐?玉霓脸一红,断乎不会是他,近日事多,想是她记错了。可她翻遍箱柜,始终没见那件小衣。除了韩渐,昨晚并无旁人来过。
当初还是杨夫人给她的料子,上好的蜀州素罗,全用来做了小衣,一口气裁出四件,各绣了四时风物,丢的便是当中绣缠枝粉茶的。
孟季澧到底年轻,歇过一夜便精神多了,早早起了去上直,回来与她说,河东平叛军五日后开拔。
玉霓原还怕韩渐再来,都预备找间邸店躲一躲了,这时颇是缓了口气。开拔在即,韩渐没工夫再寻她麻烦。
到底受了惊吓,身上总提不起劲,吃不下饭,接连几日俱是如此。
原想抓两副开胃消食的汤药,药铺坐堂郎中替她诊过脉,捋须一笑,“恭喜娘子。”
玉霓诧异道:“何喜之有?”
那郎中被她问得一愣,笑道:“娘子有了身孕。”
身孕?玉霓原就苍白的一张脸顿时失尽血色,张了张唇,却不知说甚,呆坐片刻,才想到问:“先生可是弄错了?”
郎中又搭了搭脉,沉吟道:“娘子放心,错不了,”又道,“脉象算得稳当,老朽再开两帖安胎药。”
玉霓捏紧帕子,垂眸看着几案黑漆斑驳的案面,自打与韩渐圆房起,她每回都服用避子药,一次不落,从不曾出过差池,便是和离那日,搬去别院后也立即煎了药服下。
和离那日……她忽地僵住,那日她不慎将药材撒了些,没顾上捡,兴许是份量不足,削减了药效。夏日天热,有时月信不来,加之以为饮过避子药,她便大意了。
“先生有可靠的落胎药么?”
郎中提笔蘸了墨,正要写方子,闻言抬起头,拧着一对花白眉毛。
大齐朝落胎者多是风尘女子,或是诸如待字闺中的女郎、已嫁妇人,与人有了首尾,不得不遮瞒的。
“夫君月前过世了,留下这孩子,我一个人也养不活。”
老郎中也没多想,怜悯地叹了一声,“有倒是有,可此药到底是虎狼之剂,服用不当,轻则落下病根,有那身子虚弱些的,就此殒命也未可知。”
玉霓失望道:“先生没把握?”
郎中摇头。
玉霓走出门外,明晃晃的日头照得人发昏,满街人影涌动,好似泡发胀开的鬼怪,模模糊糊地扭曲走样。
韩渐不会允许他的孩子流落在外,同他争,又绝无胜算。若知她有孕,要么看在阿兄的份上,施舍她回去做个妾,要么单抱走孩子。
她自私又懦弱,哪怕为了孩子,也不愿与他再有羁绊。
且不生便罢,生了,她怎舍得骨肉分离?国公府固然富贵,可一个不受父亲宠爱、又无母亲陪伴的孩子一生要经历多少风雨,难以言说。韩渐不会只有这一个孩子,日后另娶高门女子,诞下子嗣,她的孩子越发活在夹缝里了。
留着不是,落胎又凶险万分,前回小产,她的血流了满床,现下还心有余悸。
路过史家,两扇破旧的木门落了锁,透过门缝,依稀可见庭院已生满杂草。
玉霓脚下一顿,她怎忘了封元儿?
她拦了辆马车,立时往崇仁坊去。
“玉霓,你怎来了?”
玉霓回过身,仿若见了救星,顾不得寒暄,当即就问:“元儿,你可有稳妥些的落胎方子?”
封元儿看她脸色极差,顺势拖过她的手,往腕上按。
玉霓忙一躲,强笑道:“我没事,不过有些热着了。”
封元儿从荷包里取出个拇指长的瓷瓶,是她自制的消暑丸,递与她道:“家师以为医者治病救人,落胎杀生有损阴德,因而不曾教过此方。”
玉霓脚底仿佛落了空,软绵绵踩不实,封元儿说甚也没听真切,听她重复了一遍,才知是问何人要落胎。
“一个姐妹。”
封元儿追问:“为何落胎?”
玉霓不敢看她,信口诌道:“男子始乱终弃,留不得。”
封元儿两手叉腰,骂了几句,又道:“不妨生下给我当徒儿养,我便是家师捡的。”
玉霓悄悄抚了抚依旧平坦的腹部,她何尝不想留下它,到底与她血脉相连。
“对了,薛娘子那表妹今日来过,你道作甚?她同韩将军要订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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