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粘稠的,像化不开的麦芽糖,糊在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林晚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便是这股独属于九十年代广州城中村午后的、无孔不入的湿热。头顶那台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不是风,而是一圈圈凝固的热浪。
她没死在緬北雨林的枪声下。
这个认知,比窗外刺眼的阳光更让她感到一阵恍惚。她低头,看见一双属于六岁孩童的小手,细弱,干净,没有伤疤和老茧。
门外,争吵声像尖锐的锥子,扎破了这片粘稠的静谧。
“那批货又压手里了!我说让你不要进,你非不听!”是母亲,声音里带着教师特有的清亮,此刻却被焦虑磨得沙哑。
“你懂个屁!做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就知道马后炮!”
父亲的声音粗暴而蛮横,紧接着是摔东西的闷响。
林晚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床上,一动不动。换作真正六岁的她,早就被吓哭了。但此刻,她的灵魂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像缅北终年不见阳光的深潭。
这些争吵,是她前世童年里模糊而嘈杂的背景音。她从未深究过里面的内容,只觉得刺耳。而现在,她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冷静地从这些混乱的词句中剥离出信息:生意失败、父亲的固执、母亲的无力。
她的思绪飘得很远,飘到了十年后,母亲冰冷的讣告,和那个男人在葬礼后不到三个月,就领回家的另一个女人,以及那个女人身边,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儿。
前世,她不知道母亲的自杀是否与他有关。但这一世,她不准备再给命运留下任何验证这个问题的机会。
屋外,争吵还在继续。
林晚缓缓地闭上眼,在这片湿热与喧嚣中,为自己这盘重开的棋局,落下了第一颗棋子。
第一步,让妈妈离开他。
争吵声终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父亲“砰”一声摔门而出的巨响。
很快,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母亲走了进来,眼圈是红的,却努力挤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晚晚,是不是爸爸妈妈吵醒你了?”
母亲苏琴出身书香门第,即使在这样窘迫的环境里,身上依然带着一股干净的、属于知识分子的脆弱和体面。
林晚坐起身,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用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眼神看着她。
苏琴心中一紧,女儿的眼神让她感到陌生。她伸手想去抱林晚,林晚却轻轻开了口,声音带着孩童的软糯,内容却像一把柔软的刀子。
“妈妈,爸爸是不是不想要我们了?”
苏琴的笑容僵在脸上,所有伪装的坚强瞬间崩塌,泪水决堤而下。她紧紧抱住女儿瘦小的身体,哽咽着说:“没有的事,晚晚别乱想,爸爸只是……只是生意不顺心。”
林晚任由她抱着,小手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等母亲的情绪稍稍平复,她才用一种天真的、带着困惑的语气,抛出了第二颗炸弹。
“可是……上次在批发市场,我看到爸爸和一个很漂亮的阿姨在一起。那个阿姨还塞钱给爸爸,爸爸对她笑得可开心了。”
她仰起头,纯真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妈妈,那个阿姨是谁呀?她为什么要给爸爸钱?”
苏琴抱着女儿的身体瞬间僵硬,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棉花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为枕边人,女人的第六感让苏琴早就感知到丈夫早已多次出轨,只是她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自己当初看错了人,那是她即使放弃了父母也要追求的幸福啊。
一个知识分子最后的体面,让她下意识地想要辩解,想要为这个家粉饰太平。“晚晚……你是不是看错了?那个阿姨……可能是爸爸的客户……”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林晚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地、带着一丝委屈补充道:“爸爸还跟那个阿姨说,下次给女儿买一条公主裙。可是他回来什么都没说,也忘了给我买裙子,爸爸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儿吗?”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苏琴的脑海里炸响。
生意失败、性格不合、甚至于普通的外遇……这些她都尚能理解。但“爸爸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儿吗?”这句出自六岁女儿口口的天真问话,却指向了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最恐怖的深渊。
苏琴猛地松开女儿,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起来:“晚晚!你……你听到了什么?你还听到了什么?”
看着母亲失控的模样,林晚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孩童的害怕,只有一丝怜悯。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说:“我不知道。我只听到爸爸对那个阿姨说,‘要给女儿买一条公主裙’……妈妈,爸爸是不是有别的孩子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了苏琴心中那把她自己都不敢触碰的锁。
苏琴彻底松开了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缓缓地跌坐在床边。她不再哭了,只是睁着空洞的双眼,呆呆地望着墙角。那是一种比嚎啕大哭更深沉的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分崩离析。
她奋不顾身选择的爱情,她倾尽所有维持的家庭,原来不止是一个谎言,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林晚安静地看着母亲。她知道,那颗名为“怀疑”的种子,此刻已经不是生根发芽,而是在母亲的心里,引爆了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而风暴过后,焦土之上,才能开出名为“自由”的花。
那天晚上,林国栋很晚才回来,带着一身的酒气和香水的味道。
他像往常一样,粗手粗脚地换鞋,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曲,似乎下午的争吵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苏琴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等他,客厅里一片漆黑。
他骂骂咧咧地摸到开关,灯光亮起,照出苏琴坐在饭桌旁的单薄身影。她面前没有饭菜,只有一杯凉透了的水。
“搞什么,装死啊?”林国栋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口,“饭呢?”
苏琴没有看他,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桌面上。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林国栋,我们谈谈吧。”
林国栋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谈什么?又想说教?我告诉你,生意上的事你少掺和。”
苏琴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曾经充满爱慕和温柔的眼睛,此刻像一潭死水,看得林国栋心里莫名有些发毛。
“我只问你一件事,”苏琴一字一顿地说,“你在外面,是不是还有个女儿?”
林国栋脸上的醉意和不耐烦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和恼羞成怒。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你胡说八道什么!听谁嚼舌根了?”
看着他色厉内荏的反应,苏琴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熄灭了。她没有再追问,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林晚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她知道,母亲已经不需要证据了。一个男人慌乱的否认,就是最确凿的证据。
这场战争,母亲已经赢了一半。剩下的,就是如何体面地离场。
那场对峙之后,家里的空气仿佛变成了固态,冷硬而沉重。
林国栋试图用他的方式来打破僵局。第二天,他破天荒地买回来一袋水果,扔在桌上,粗声粗气地说:“给你们吃的。”见苏琴毫无反应,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劣质的塑料发卡,递给林晚:“喏,给你的。”
前世的林晚,或许会为这点廉价的示好而开心。但这一世,她只是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爸爸”,然后将发卡放在了一边,再也没有碰过。
苏琴则完全无视了他。她照常做饭,洗衣,照顾林晚,只是不再跟他说一句话。她的脸上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疏离。无论林国栋是讨好还是发怒,她都像一口古井,再也激不起半分涟漪。
这种沉默的惩罚,比任何争吵都让林国栋感到难受和烦躁。
一个星期后,趁着林国栋外出,苏琴第一次走进了街角的公共电话亭。林晚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看着母亲有些颤抖地拨通了那个来自老家的、熟悉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苏琴隐忍多日的坚强瞬间瓦解,声音带着哭腔,只说了四个字:“爸……我后悔了。”
电话那头,外公苍老的声音里满是心疼,他没有一句责备,只是叹了口气:“回来吧,孩子。”
挂了电话,苏琴蹲下身,抱着林晚,泪如雨下。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真正的情绪释放。父亲的宽恕像一道温暖的光,照进了她冰冷的心。但光芒过后,知识分子最后的骄傲与骨气,让她无法就这样狼狈地逃回去。她不能让年迈的父母为自己操心,更不能让家乡的人看笑话。
又过了几天,在一个傍晚,林晚拉着苏琴的衣角,用一种孩童特有的献宝语气说:“妈妈,我知道那个漂亮阿姨住在哪里了,就在我们学校附近那个新盖的小区里。我看到爸爸送她进去过好几次呢。”
苏琴这些天虽然不再流泪,但眉宇间那份化不开的哀愁却愈发浓重。听到这句话,她的身体猛地一震。她低头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孩童的懵懂,只有一种让人心惊的平静。
苏琴的心被狠狠刺痛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为了骄傲和体面去忍耐,但她的女儿呢?她不能让晚晚在这样一个充满谎言和冷暴力的家庭里长大。这种压抑的氛围,会扭曲一个孩子的未来。为了女儿的将来,她必须斩断这一切。女儿的话,不是在逼她,而是在用一种最纯粹的方式,提醒她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
苏琴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林晚的头发。她的声音依然沙哑,但多了一丝钢铁般的决绝。
“晚晚,”她说,“带妈妈去。”
那是一个新建的商品房小区,在九十年代的广州,能住在这里的人,家境都相当不错。这与她们栖身的、脏乱差的城中村,简直是两个世界。
林晚熟门熟路地带着苏琴走到了其中一栋楼下,躲在了一棵大榕树的阴影里。
“妈妈,就是这里。”
苏琴抬头望着那一个个亮着灯的窗口,手心全是冷汗。她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什么,或者说,害怕看到什么。
夜色渐深,她们像两尊雕像,一动不动。就在苏琴快要站不住的时候,一辆熟悉的摩托车由远及近,停在了楼下。
是林国栋。
他停好车,亲昵地从后座扶下了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紧接着,女人从楼门里领出了一个和林晚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林国栋一把将那个女孩抱了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逗得女孩咯咯直笑。那张在家里总是写满不耐和暴躁的脸上,此刻堆满了林晚和苏琴从未见过的、纯粹的宠溺和幸福。
女人依偎在他身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更致命的一击是,那个女孩身上穿着的,正是一条崭新的、漂亮的公主裙。
那一瞬间,苏琴所有的痛苦、怀疑、挣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荒谬的笑话。她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把她的钱,她的爱,她的尊严,都给了另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儿”。
她没有冲上去,没有哭喊。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那幸福的一家三口消失在楼道里。
然后,她转过身,牵起林晚的手,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让她彻底心死的小区。她的背,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
那个出身书香门第、为爱奋不顾身的苏琴,在那个夜晚,彻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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